第4章 阴宅客(三)

牧玄那句“想彻底解决吗?”轻飘飘的,落在我耳朵里却像块石头砸进死水潭。

解决?解决那个晚上在我屋里弄出动静的“东西”?让我背靠铁门、冷汗浸透后背的……地缚灵?

我喉咙有点发干,下意识地想点头,又硬生生顿住。解决?怎么解决?像电影里那样贴符念咒?还是……更可怕的?

昨晚的恐惧还新鲜地烙在记忆里,光是回想那冰冷的窥视感,就让我指尖发凉。

我是个孤儿,不是驱魔人。从来没人知道我怕鬼,而且还怕得要命,都把当我成了无神论者。

“我……”我张了张嘴,声音有点涩,“它……危险吗?”这是我眼下最关心的。搬出来了,能不再回去,似乎……也可以相安无事?

牧玄似乎看穿了我那点鸵鸟心思,他手指依旧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发出规律的“笃笃”声,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等我做决定。

阳光落在他侧脸,那点慵懒闲适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

“危险?”他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像是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对普通人来说,长期待在那环境里,阴气侵体,轻则精神萎靡,噩梦缠身,重则大病一场。对你……”

他深潭似的眼睛看向我,那目光仿佛有重量,压得我心头一跳,“你那点被强行封住的底子,就像黑夜里的萤火虫,对那玩意儿来说,是块又香又软的肥肉。昨晚它‘看’上你了,尝到了点甜头,你以为你搬出来就完了?它尝过味儿了,就会惦记。怨气这东西,沾上了,就跟牛皮糖似的。”

他顿了顿,语气没什么起伏,却字字砸在我心上:

“你现在住我这儿,我这地方它进不来,也找不到。但只要你离开这屋子,尤其是晚上,它顺着味儿找上你,是迟早的事。到时候,就不是在你那出租屋里弄点动静那么简单了。”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上来,直冲头顶。昨晚那种濒临窒息的压迫感瞬间清晰起来。

我以为逃出来就安全了,原来只是暂时的避难所?那东西……还会找上我?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孤儿院教会我面对现实的拳头,却没教我怎么对付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玩意儿!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掌心,疼痛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不能坐以待毙。

“怎么解决?”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比想象中要稳一些,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后背的冷汗已经浸湿了薄薄的T恤。

牧玄停下了敲击桌面的手指。他站起身,走到书架旁一个不起眼的矮柜前,拉开抽屉。

里面没有我想象的黄符朱砂,只有几样普通的东西:一个巴掌大的、看起来很旧的黄铜罗盘,边缘磨得光滑;一卷半透明的、像是钓鱼线的东西;几枚边缘被摩挲得圆润的铜钱;还有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东西,散发出一股清冽的、类似艾草混合薄荷的味道。

“很简单。”他把那几样东西拿出来,动作随意得像是在拿几件文具,“找到它,弄清楚它为什么赖着不走,然后送它去它该去的地方。”他拿起那卷半透明的线掂了掂,“怨气散了,自然就清净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清理下水道堵塞。

“现在?”我看了一眼窗外,夕阳的余晖正给对面的楼宇镶上金边。

“就现在。”

牧玄把那包油纸包着的、散发清冽气味的东西揣进外套口袋,把罗盘和铜钱塞进另一个口袋,那卷线则随意地绕了几圈挂在手腕上。

“白天阳气足,它藏得深,但痕迹好找。晚上它活跃,但太吵,麻烦。”他瞥了我一眼,“带路?”

没有桃木剑,没有八卦镜,没有念念有词。他就这样,像个准备去楼下便利店买东西的邻居。

可我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和手腕上那卷普通的线,昨晚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此刻他话语里透出的笃定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一丝微弱的希望。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干涩和狂跳的心脏。

“走。”

再次推开那栋老楼单元门时,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陈旧灰尘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但这次,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水腥气?很淡,却让我的神经瞬间绷紧。

楼道里很安静,只有我们两人的脚步声在空洞地回响。来到那扇熟悉的铁门前,我掏出房东给的备用钥匙,手却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钥匙插进锁孔,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我指尖一颤。

“咔哒。”门开了。

一股比楼道里更浓重的、混合着卤猪蹄油腻香气和冰冷香烛灰烬的味道,混杂着那股隐约的水腥气,猛地涌了出来,直冲鼻腔。

胃里一阵翻搅。屋里的光线很暗,窗帘紧闭,只有门缝透进来的微光,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死寂,绝对的死寂。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就在这片死寂的阴影里。

牧玄没有立刻进去。他站在门口,微微侧着头,像是在倾听什么,又像是在感受。

他那双深潭似的眼睛缓缓扫过门框、地面,最后落在房间角落那根粗大的水泥柱子上——那里还放着房东给的四个猪蹄,在昏暗中泛着油腻的光。

“呵,”他发出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气音,像是嘲讽,又像是了然。

然后,他抬起手腕,解下那卷半透明的线,手指灵活地捻出一段。那线看起来极其纤细,几乎透明。

“拿着。”他把线头递给我,声音压得很低,却异常清晰,“进去,绕着屋子走一圈,步子放慢,线别绷太紧,也别让它碰到任何东西,尤其是地面。就像……用线在屋里划个圈。”

我看着他,又看看手里那轻飘飘的、几乎感觉不到重量的线。这玩意儿能对付鬼?心里一万个问号,但此刻除了相信他,我别无选择。我接过线头,冰凉滑腻的触感。

深吸一口气,我迈步跨进了门槛。

一股阴冷的气息瞬间包裹了我,比屋外低了不止几度,像走进了一个巨大的冰柜。

心脏猛地一缩。我强迫自己忽略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按照牧玄说的,沿着墙根,开始缓慢地移动脚步。

手里小心翼翼地放着那根线,尽量让它悬空,不碰到墙壁和地面。

每走一步,都感觉有冰冷的视线黏在背上。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擂鼓般的心跳。

角落里的猪蹄,在昏暗的光线下,像几只窥视的眼睛。

一圈,走得很慢。当我终于回到门口,线也放完了。牧玄站在门外,手里握着线轴的末端。他低头看着那根绷直的、几乎看不见的细线,手指在线上极轻微地捻动着,像是在感知某种无形的振动。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目光锐利地扫过房间,最后定格在卫生间那扇紧闭的门上。那扇门,昨晚发出了诡异的“吱呀”声。

“果然在那儿。”他低声说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然后,他抬脚,毫不犹豫地跨了进来!

就在他踏入屋子的瞬间,我清晰地感觉到,屋子里那股无形的、粘稠的冰冷气息,猛地波动了一下!像是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了石子。

空气仿佛变得稀薄了些,那股令人窒息的压抑感,似乎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推开了一点。

牧玄没有理会那波动。他径直走向卫生间门口,脚步沉稳,没有一丝犹豫。他停在那扇薄薄的木门前,没有立刻推门,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旧黄铜罗盘。

罗盘不大,表面布满复杂的刻度,中央的磁针是暗红色的,像凝固的血。牧玄单手托着罗盘,另一只手的手指在罗盘边缘的几个凸起上飞快地拨动了几下。他的动作很流畅,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

就在他手指拨动的瞬间,那根暗红色的磁针猛地跳动起来!不再是指向南北,而是像被无形的手拨弄着,疯狂地旋转、颤动,最后死死地钉向卫生间的方向,针尖剧烈地抖动着,发出极其细微、却刺得人耳膜发痒的“嗡嗡”声!

与此同时,卫生间的门板后面,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

“咚!”

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狠狠撞在了门板内侧!

我的头皮瞬间炸开!昨晚的恐惧排山倒海般涌来!它就在里面!它知道我们来了!

牧玄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那声撞击只是风吹门响。他甚至没看那疯狂抖动的罗盘指针,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眼前的门板上。他把罗盘随手塞回口袋,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那几枚磨得圆润的铜钱。

“初七。”他忽然叫我的名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过来,站到我旁边。”

我几乎是挪过去的,双腿像灌了铅。站到他身侧,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奇特的平静气场,像一块礁石,抵挡着屋子里翻涌的阴冷。

牧玄没看我,他右手捏着那三枚铜钱,左手抬起,食指和中指并拢,对着那扇紧闭的卫生间门,凌空虚划了几下。

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轨迹,像是在书写什么无形的符文。随着他手指的划动,空气中似乎有极其微弱的、类似静电的“滋啦”声响起,一股难以形容的、带着暖意的气流在他指尖汇聚。

“天地自然,秽气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他口中低声念诵,语速不快,字音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古老的歌谣,又像是某种命令。

就在他念诵的同时,他捏着铜钱的右手手腕一抖——

“叮铃铃!”

三枚铜钱被他以一种极其巧妙的手法掷出,没有落地,而是带着细微的破空声,精准地、呈品字形贴在了卫生间的门板上!仿佛被无形的磁力吸附住,稳稳当当!

铜钱贴上门的刹那,门板后面那剧烈的撞击声戛然而止!死寂再次降临,但这一次的死寂,却带着一种被强行镇压的、暴风雨前的宁静感。

牧玄的动作没有停。他放下划动的手指,双手在胸前结了一个我看不懂的、极其繁复的手印。

他的眼神变得无比专注,深潭般的眼底仿佛有细碎的星光在流转。随着他结印,那贴在门上的三枚铜钱,竟然开始微微发光!不是刺眼的光芒,而是一种温润的、金红色的微光,像三颗小小的、温暖的炭火,在昏暗的门板上稳定地亮着。

铜钱周围的空气都微微扭曲起来,散发出一种令人心神安定的暖意,瞬间驱散了门口附近的阴冷。

那股暖意如同实质的屏障,将门内翻涌的怨气和冰冷死死抵住。

“好了。”牧玄缓缓放下手,结印完成。他侧过头看我,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额角似乎沁出了一层极细密的汗珠,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看不见。

“门被钉住了,它暂时出不来。现在,”他指了指那扇被铜钱“钉”住的门,“该你上了。”

“我?!”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让我上?面对门后面那个东西?

“沟通是你的天赋。”牧玄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你感知得到它,不是吗?从昨晚开始,甚至更早。它在你脑子里哭,在你背上爬,它想告诉你什么。现在,门被我用‘三才定魂钱’锁住了,怨气被暂时压制,它最狂暴的那股劲儿被按了下去。这是它最‘清醒’、也最脆弱的时候。”

他看着我瞬间煞白的脸,那双能洞察人心的眼睛没有丝毫波澜:“怕?正常。但这是解决它的关键。只有你,能‘听’到它真正想要什么。弄清楚它为什么赖着不走,怨气从何而来,我们才能送它走。否则,就算我强行打散它,也只是治标不治本,这地方以后还会招来别的‘东西’,或者它残存的怨念会缠上其他住进来的人。”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抵我混乱恐惧的核心:

“初七,你不想以后走夜路,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盯着你吧?你不想再经历昨晚那种……被冰冷的东西贴着后背的感觉吧?”

他的话语,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精准地凿开了我竭力维持的镇定外壳,露出了里面瑟瑟发抖的核心。昨晚……背上那冰冷刺骨的触感,那几乎将我灵魂冻结的重量,那无声的、充满恶意的窥视……那种感觉,比任何拳脚相加的疼痛都更令人绝望。我不想!我死也不想再经历一次!

恐惧像冰水灌顶,但在这极致的冰冷中,一股被逼到绝路的狠劲,如同微弱的火苗,“噌”地一下窜了上来。

孤儿院里为了半块馒头跟人打架打到头破血流的记忆翻涌上来。怕?怕也得顶上去!没人能替我顶!

我死死咬着后槽牙,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我混乱的思绪强行凝聚。

我盯着那扇被三枚发光铜钱钉住的门板,门板后面是死一样的寂静,但我知道,那个“东西”就在里面,被暂时压制着,也……等待着。

“我……该怎么做?”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

“站到门前,离门近一点,但别碰那铜钱。”牧玄的声音在我身侧响起,平稳得像定海神针。

“闭上眼睛。别去想它有多可怕。去‘感觉’它。感觉它的情绪,它的执念,它残留在这屋子里的……‘记忆’碎片。就像你在商场里,能‘感觉’到那个影子女孩的情绪一样。把你感知到的,说出来。告诉它,你在听。”

像在商场里感觉那个影子女孩……那种无声的悲伤和扭曲的怨毒……我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水腥味的空气呛得肺疼。

我强迫自己挪动脚步,一步一步,走到那扇散发着微弱金红光芒的门板前。

三枚铜钱像是烧红的烙铁,散发着温热的暖意,驱散着门缝里渗出的丝丝寒气。

我闭上眼睛。

黑暗瞬间降临。视觉被剥夺,其他的感官却被无限放大。屋子里那股混合着猪蹄油腻、香烛灰烬和冰冷水腥的诡异气味更加清晰。

死寂中,我能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还有……一种极其细微的、仿佛从极深的水底传来的……呜咽?

不是用耳朵听到的,是直接在我脑海里响起的!断断续续,充满痛苦和绝望。

我努力忽略那声音带来的恐惧感,强迫自己沉静下来,像牧玄说的那样,去“感觉”。

冰冷……无边无际的冰冷……像是沉在深不见底的寒潭里,水压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肺里的空气被一点点榨干,喉咙被无形的力量扼住……窒息的痛苦……还有……不甘心!强烈到几乎化为实质的不甘心!

为什么是我?!

我还有话没说……

我没想死……

放我出去……让我回家……

断断续续的意念碎片,夹杂着溺水般的痛苦和深沉的绝望,如同混乱的电流,蛮横地冲进我的脑海!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头痛欲裂!

“冷……”我无意识地喃喃出声,身体因为感知到的痛苦而微微颤抖,“水……好冷……喘……喘不上气……”

门板后面,那呜咽声似乎停顿了一下。

“谁……推了我……”混乱的意念中,一个清晰的念头像尖刺般扎进来,“……不是意外……有人……在桥……”

桥?我猛地想起房东老张提过一句,这房子是他一个侄子的,那侄子好像是在……城郊的清水河老桥那边出的事?

“桥……”我努力集中精神,试图捕捉更多信息,“清水河……老桥?”

呜咽声骤然变得尖锐!门板猛地一震!仿佛里面的东西被这个词刺激到了!一股更加狂暴、怨毒的意念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向我的意识!痛苦、愤怒、被背叛的恨意瞬间淹没了我!

“啊——!”我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踉跄着后退一步,差点摔倒。一只沉稳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我的胳膊。

是牧玄。他的手掌温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

“稳住!”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在我耳边响起,“它快出来了!它在指认!看清楚!是谁?!”

牧玄的喝问像一道惊雷劈开我混乱的意识。指认?谁推了他?

我强忍着脑海中被怨念冲击的剧痛,死死闭上眼睛,将全部感知力投向门板后面翻涌的混乱意念。

溺水般的冰冷窒息感再次袭来,比之前更猛烈。但这一次,在那片绝望的黑暗水底,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挣扎着、扭曲着,试图从浑浊的记忆碎片中浮现出来!

那是一个男人的背影!穿着深色的、像是工装的衣服!身材不高,有点佝偻……他就在桥上!在我的身后!他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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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间接线员与他的占星师
连载中鱼予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