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离脸上那温顺无害的笑容瞬间绽开,竟没有丝毫推辞的意思:“呦?” 他故作惊讶地拖长了调子,眼神却亮得惊人,“这怎么好意思呢?不过……既然两位诚心诚意要给我当马骑……” 他慢悠悠地掸了掸灰旧袍袖上的尘土,“那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完,他竟真的大喇喇抬起一条腿,单脚在孙旺腰侧一踩借力,结结实实地跨坐到孙旺背上!
苏离调整了一下坐姿,对着萧无忌笑道:“这位……是萧公子吧?实在不好意思,在下这身子骨打小就弱,经不起颠簸,怕是骑不了太久,”
他拍了拍孙旺的背,语气自然得像在吩咐车夫,“这位马兄,你就带我在这雅间里,稳稳当当地兜上一整圈便好,可千万别把我颠散了架。”
孙旺气得浑身发抖,脸涨成了猪肝色,一口老血憋在喉咙里,却只能死死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扭曲的笑声:“苏……苏公子坐稳了……”
他四肢着地,屈辱无比地驮着苏离,一步一挪地爬行起来。杯盘碎片硌着他的膝盖手掌,疼的他直咧嘴。
好不容易一圈爬完,苏离一摆手,动作轻盈地从孙旺背上跳下,还夸张地揉了揉自己的腰:“哎呀呀,不骑了不骑了,我这腰啊,骑乏了。”
他转向萧无忌,笑容依旧温软无害,“萧公子,您看这样可还满意?”
萧公子的目光一直在苏离身上,从他那看似狼狈却从容不迫的姿态,绝非寻常调琴师。
他淡淡道:“苏公子尽兴就好。”
说完,他看向还跪趴在地上的孙旺、钱通,以及被护卫搀扶起来、脸色铁青的赵蟠:“滚!”
“是!是!” 钱通和孙旺连滚带爬地冲向门口。
赵蟠被护卫架着,胸口剧烈起伏,他死死盯着萧无忌和苏离,那眼神里的怨毒和“此仇必报”的恨意几乎要喷薄而出,嘴唇都咬出了血印子,却终究没敢再放一个屁,被手下人狼狈不堪地扶了出去。
苏离拱了拱手,动作随意却不显轻慢:“萧公子仗义援手,在下感激不尽。”
“苏兄客气了,在下萧无忌。”
他亦是拱手还礼,两人此刻相距不过咫尺,他目光不经意间掠过苏离右眼尾,赫然瞥见一道浅淡旧疤,形似利刃所留。“此地腌臜,扰人兴致。不如移步去我那边,吃杯薄酒?”
苏离笑容加深,毫不推辞:“好!”说罢,便跟着萧无忌,步履轻松地走向隔壁。
隔壁雅间显然更为宽敞雅致。
萧无忌坐下,挥手道:“再烫些最好的‘云梦春’来。”
侍女端着温好的‘云梦春’步入雅间,正是方才被赵蟠几人纠缠的歌姬小乔。
小乔姿态娴雅地为萧无忌和苏离斟满酒,又为自己倒了一小杯。
她端着酒杯,盈盈走到苏离面前,眼眸清澈,带着真诚的感激:
“多谢苏公子方才仗义出手。若非公子,小女子今日怕是……” 她饮下杯中酒,声音微顿,未尽之意不言而喻。
苏离脸上挂着那惯常的温顺笑容,连忙摆手:“小乔姑娘言重了。在下只是误打误撞,并非有意逞强救美,姑娘实在不必介怀。”
小乔闻言,声音轻缓却清晰:“苏公子过谦了。据小女子所知……方才这‘瑶光’字房附近几处雅间里,可并没有哪位爷,玩过什么掷骰子的游戏呢。”
被如此直白地拆穿,苏离脸上竟无半分窘迫,只是笑意更深了些,坦然道:“真真假假,小乔姑娘又何须较真?这人情总归是落在了萧公子头上,今日救下你我二人的是萧公子。”
萧无忌听着两人对话,笑笑不语,只端起面前的云梦春,悠然啜饮了一口。
“苏兄看着眼生得很,怕不是我们云泽本地人吧?”
苏离双手接过酒杯,琥珀色的酒在杯中轻晃:“在下苏离,楚国人。略通音律,以修琴糊口,游走四方,确是初次踏足云泽。”
他举起杯,笑容真诚了几分,“借主家这上好的佳酿,敬萧公子一杯。谢你替我解围!”说完,仰头一饮而尽。
萧无忌也痛快地干了杯中酒,他脸上带着几分不屑:“赵蟠那厮欺男霸女惯了。狗改不了吃屎,敢在我的场子闹事,日后撞见一次,我揍他一次!”
侍立一旁的小乔再次替二人斟满酒,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后,悄悄落在了苏离身上。
苏离轻笑出声,右手拿起案几上的筷子,夹了一块炖得酥烂的鹌鹑肉:“萧公子快意恩仇,是真性情中人,在下佩服!”
萧无忌盯着苏离夹菜的右手,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苏兄,一个初来乍到的修琴师傅,既无背景又无靠山,敢把恶霸当马骑……这份胆色,才让在下佩服。”
“萧公子说笑了。初来乍到哪里知道他们是恶霸,不过是仗着有萧公子替在下撑腰么?”他举起自己的酒杯,向萧无忌示意,“不过,萧公子倒是提醒在下了,日后在此地定当小心谨慎些。”
推杯换盏间,萧无忌注意到,苏离左手食指关节处有一层极薄的茧,位置却并非常年调琴的琴师该有的地方。
萧无忌朗声一笑,举杯与苏离轻轻一碰:“苏兄既是楚人,可曾听闻‘刺客无影’?”
苏离举杯回应,动作自然,只在萧无忌问话时左手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萧公子问起此人,是因为郭裕被杀的案子?”
萧无忌眼中精光一闪:“苏兄初到云泽,便已知晓此案?消息当真灵通。”
苏离浅笑,放下酒杯:“非是在下灵通。城门悬赏告示贴得满墙皆是,赏金很是丰厚,行人皆驻足。何况……”他语气微沉,“死者亦是楚人,在下自然比旁人更留意几分。”
萧无忌抿了口酒,目光不离苏离:“苏兄还未答我。”
“关于无影的传闻,市井间听过几耳朵。不过都说他在十年前执行任务时折了。”
“哦?”萧无忌身体微微前倾,“苏兄信他死了?”
苏离眨了眨眼,带着几分市井听来的随意:“不然呢?十年不现踪迹,总不能是金盆洗手,归隐山林了吧?”
“那苏兄以为,他为何十年蛰伏,此刻又重现呢?”
苏离摊手,笑意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无奈:“萧公子说笑了。这等秘事,在下如何得知?不过是些道听途说罢了。”他抬眼,直视萧无忌,“连萧公子都无从知晓的事,在下更是无从揣测了。”
说话间,小乔又端上一盘炙烤得滋滋冒油的野兔肉。
萧无忌用青铜小匕切下一块最嫩的腿肉,放到苏离面前的漆盘里:“不说那些了,苏兄尝尝这个,云泽山里的野味,别处可不易得。”
苏离依旧是右手用匕首,切下一块放入口中,赞道:“果然鲜美,火候极佳。”
他放下小匕,拿起温热的帕子擦了擦手,动作优雅,“今日叨扰萧公子许久,酒足饭饱,在下也该告辞了。还有几把琴等着调音。”他站起身,再次拱手。
萧无忌也站起身,并未强留:“苏兄慢走。在这云泽,若有不长眼的扰了苏兄清静,尽管报我萧无忌的名字。”
苏离笑容温煦,眼底却平静无波:“萧公子盛情,在下铭记。后会有期。”
小乔笑意盈盈,屈膝一礼:“苏公子慢走。”
苏离回以温软一笑,微微躬身:“小乔姑娘再会。”
他转身,那身洗得发白的灰旧外衫在门口光影中一闪,没多久便消失在回廊的转角。
萧无忌看着苏离消失的方向,指节分明的手指,缓缓摩挲着酒杯:“查。”
“是。”护卫应诺声未落,人已无声地掠向苏离离去的方向。
苏离背着古琴,肩头随意搭着一个半旧的粗布包袱,里面裹着他的工具和几根备用琴弦,孤身跨出明月楼门槛,汇入街市人流。
街道两边店铺林立,人群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自离开明月楼起,苏离便察觉身后有人跟着他。他步伐未变,神色如常,只当不知,心下却在复盘着明月楼的蛛丝马迹。
虞国尚武,佩剑男子比比皆是,无论功夫深浅,腰间悬一柄剑已是风气。
正行间,苏离身后嘈杂人声中,忽地响起急促逼近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声暴喝炸响:
“小子!给我站住!”
“别跑!”
“站住等你抓吗!让开!都让开!”一个清脆的声音由远及近,飞速逼近。
人群一阵骚动,惊呼避让。
只见一个衣衫褴褛、身形瘦小的小乞丐,在人群中左冲右突,速度快得惊人。身后两个追他的大汉,气喘吁吁,显然已被越甩越远。
小乞丐脚步的腾挪,身形的转折,流畅得近乎本能。
苏离眯了眯眼——是个好胚子,若有人点拨,剑道一途,前途无量。可惜…苏离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这念头只如微尘,瞬间便散了。
那孩子脸上刚露出一丝得意,以为能摆脱追捕,前方人群缝隙里却猛地闪出一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