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地平线已初见端倪,航行了足足半个夜晚,天空中已渐渐浮现出了鱼肚白。
高大而绵延的白色建筑物慢慢从水面升起,像是海水中的禁忌巨物重现人间,似乎就要将天空遮蔽。
大理石的表面闪烁着莹莹的微光,藤蔓顶裂坚硬的石壁,报复似地吸收阳光,像是约束着有生命一般的庞然巨物的唯一锁链。时钟在漫长的十年中并没有停下摆动。
哒……哒……哒
分明万分清晰的回响,在汪洋隔绝之下,外界竟丝毫不得听闻。
绵延无边的大理石城墙的正中央有一个巨大的缺口,没有遮挡也无人把守,但是在过去的百年间无人胆敢私自出来,向外望一眼都是对自己生命的不尊重。
而正门上方是黑体印刷的英文——Prison at sea。
谢夭回来了,他心里异常的平静,解开他枷锁的人就在他的旁边。
一起来的还有约摸百人,原本以为会看起来浩浩荡荡的队伍在此等巨物面前显得微不足道,大理石的怪物略微移动身躯就会再不经意之间将其吞没。
人群一时间也是愣了神,更有胆小者在见其全貌之前觳觫战栗。
然而【神启】也没有给他们犹豫徘徊的时间。
“请新来的成员进入【海上监狱】内部,接引人按照名单安排住宿。”
在听到广播后,很意外的没有人有异议,反而都像家畜一般顺从,一声不吭。
管理人员给每个人都发放了带有编号的红袍,而它们似乎有些大得不合身,之前上交的身高体重数据似乎都没能派上用场。花灼看了一眼手上的编号14237,脸上温和的表情瞬间结霜。
当人的真名被统一成数字的编号,他就已经被不被当成人来看待了。
他们是玫瑰。
谢夭默不作声地套上红衣,似乎有些怔怔的,近乎麻木的神情,一时竟不知对这个地方说好久不见还是相看两厌。
花灼有些担心谢夭,但碍于他现在“施暴人”之一的身份也不好安慰或是劝说,只好作罢。他听到了身后水泡破裂的声音,略微回头,只见送他们来的船沉入了青黑的大海里,然后水面恢复如初。
果不其然,没有退路。
明明就是很明显的响声,百人竟无一人回头,只是疲惫不堪又麻木地向前跋涉这短短的几公里。
异样已经很明显了,但这次的虎穴他们必须得闯。
他们的住所似乎就是之前的牢房,按照一个硕大圆形包围状排布,一座座牢房尖塔似的剑指云霄。这种建法除了既不节省材料又不节约地方之外,看起来还令人非常不舒服。它的整体看起来不像是王冠,反而像是一层层一排排紧密的牙齿。
它们簇拥着濯淖污泥之中蹒跚的虔诚者的圣地——一座迷宫似的教堂。
而教堂底下就是更加污浊不堪而又罪恶滔天的角斗场,半人高营养不良的小孩在这里与不可名状的避世之物生死搏杀。
“14236,14237,14238,到0328号监。”
谢夭迟迟未动,似乎在抗拒着进入铁栏之后,管理员颇有些不悦,但看到谢夭脸色阴沉,话便停在了耳边。
谢夭的脸本带着几分妖气,却因为如同军人一般的凛冽冲淡了妖冶之气,又因为骨子里的善良和刻意表现出的温文尔雅使得整个人看上去攻击性消减了许多。
然而此刻所暴露出来的确实实打实的抗拒和叛逆,像一匹圆月之时精瘦的狼。
“天黑以后外边不安全,还是先进去再说吧。”管理人员见动之以“情”并未成功,转向了晓之以理的道路。
谢夭将视线从牢房上的褐色血痕移开,整张脸被如同探照灯般刺眼的灯光照得苍白如纸。
“好的。谢谢提醒。”谢夭十分熟练地扯出一个交际标准微笑。
他标准的儒雅微笑几乎都要让管理员认为自己的眼睛出现了某些问题,似乎此人从来都这样温和。
花灼飞快地撇了谢夭一眼,他知道谢夭在想什么。
这一道道的血痕都是刚来这里的孩子妄想出逃而徒劳挣扎的产物。这很奇怪,看着前辈们留下来的血痕,这些小孩还是锲而不舍地想要去抓住这一线虚妄的生机。
总之他不会想要去这么干,谢夭和罗奈都没有这么干。或许这就是他们成为顶峰的原因——不浪费情感在不着边际的想象上,全部的精力都在于——我要活下去。
谢夭在监内的一堆破草棚上坐下,朝着花灼疲惫但明媚地露齿微笑。花灼的思绪被猛然拉回,他知道谢夭此时的微笑不带任何掩饰,单纯的宛若初见。
花灼紧绷的心略微松了下来,嘴角不自知地上扬。
然而笑容未至眼底,又在听到一个男子怪腔怪调的声音之后即刻消失殆尽。
“呦,俩大老爷们在角落里干什么呢?”那人仿佛是把“宾至如归”四个字写在了脸上,自在地换了一只修长的腿翘起二郎腿。“新室友们,鄙人爱德华,全EN国最好的炼金术师。”
谢夭和花灼选择了沉默,面对这样一个用词诡异谦词敬词混用的人饶是他们这样好的教养也得嘴角抽搐。
更何况这人还是眯眯眼,眼睛这一扇透露心灵的窗户他几乎是彻底关上了,花灼不喜欢他,非常不喜欢。
谢夭摆了摆手,尴尬而又不失礼貌地一笑。
“谢夭,学生。花灼,导师。”
爱德华饶有兴味地在两人身上扫视了一圈,又把目光收回,自得自在地哼着诡异的应该是童谣的小曲儿,用在地面上的那只脚一点一点地打着节奏。
“你有异能吗?”花灼用余光打量着爱德华的反应,只见他打节拍的动作顿了一下,连眼睛都似乎睁开了一条缝,想要把这两人打量清楚。
【叮咚——】
【入夜了,现在颁布监狱规章——】
【第一,最好不要出牢房门,不管你有任何理由。】
【第二,如出牢门,而有幸能走到我身边的人,不要被我发现你的企图。】
【第三,完成指令,不要试图挑战典狱长的权威。】
【以上三条是今夜的全部规则,祝新来的你们好运,明天见。】
监狱的广播里传来一个冰冷的男声,机器人一般地宣读。
原本渐起火药味的0328号监中三人颇有默契地在规章念完后安静了约摸三十秒,用来思考其中所蕴含的深意。
“有啊。”爱德华又重新眯起眼睛,丝毫没有不情愿也没有在回避地回答花灼的话,仿佛刚才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儿。
花灼没问下去,他的目的也不在这里,这人似乎也没办法让他达到目的。
藏得太深了。
入夜了。
谢夭轻轻阖上眼睛,神经却不敢放松,他知道花导师此时也没睡,睡得像死猪一样的,只有爱德华。
叮铃铃铃铃……叮铃铃铃铃……
铁栅栏外传来清晰却又渺远的金属碰撞声,一声一声的很有规律,那声音似乎渐渐大了起来。
谢夭知道,这是在顺着监狱盘旋向上的楼梯往顶上来,鉴于监狱的地板是钢铁的,发出声音的十之**是锁链。
锁链?
是监狱的犯人才会佩戴的东西,当然,海上监狱的孩童们也不例外。
可是脚上的那一根锁链是无法碰撞形成如此繁复而琐碎的铃铛声的,谢夭和这东西作伴了四年,自然清楚得很。
这脚步声沉重到无法忽视,脚下有些厚度的金属板就像一面轻薄的鼓面一样发出沉闷迂钝的响声。
这是个什么东西?这说它是人谢夭更愿意相信这是个怪物。
说这里是现实,这里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副本。
不,毫无进副本的前兆,伊小希连屁都没给他们放一个。
但是保险起见,谢夭会把这个地方当做副本对待因此,规章中应该没有一句是废话。
楼下传来一阵惊呼,随后销声匿迹。
谢夭细细听着,那东西没有在任何一个楼层停留,反而是锲而不舍地向上,似乎并没有伤害住客的意思。
大概正如规章所言,待在监房里不要外出就是安全的吧。
那东西走到了他们所在的楼面,他们位于较为上方,单层建筑面积更小,既然楼下都能看见那东西,他们一定能看见。
谢夭没有睁眼,屏气凝神,等待那东西的到来。
不知道是什么经文甚至不知是何语言,乐器编钟的声音和颂经声一同响起。
脚步声停下了,停在了未到他们门前的黑暗里。然后转身,向诵经声传来的地方去了。
谢夭睁眼,正看到花灼猩红的眸子在黑暗中像猫一样闪光,见他睁眼,略微眯了一下。
出去吗?
好。
谢夭点点头,为了更好地应对【神启】组织下一步的行动,他们必须掌握更多的信息,将主动权夺回自己手中。
根据规章的提示,似乎外出也不是一个必死flag。
只要不和【典狱长】打正面交道,也不和刚才浑身锁链的怪物面对面硬刚。
“good luck,my dear。”爱德华打了一个巨大的哈欠,略微睁开诡异的黄瞳,没有阻止也没有疑问,似乎难得睁一下眼只是为了表达这句阴阳怪气又让人头皮发麻的祝福。
两人不理他,踩准节奏在一次锁链响动的时候打开牢房门,又用锁链怪物的脚步掩盖自身的脚步。
楼梯间到处都是血迹。
楼梯盘旋而下,像是诡异的梦核。
楼梯的尽头处,监宿大楼与教堂的交汇处,不见那锁链怪物的影子。
谢夭从未见过这扇门开锁的样子,而这次锁是开着的。
然而在走廊的尽头有一幅巨大的油画,技巧拙劣异常,就像是一坨颜料被胡乱拍在画布上,拍出了一个迷糊的影子。那东西形状极其不规则,像是……许许多多断肢和碎肉拙劣的拼接品。
而锁链却被刻画得无比真实,银色的铁锁在微微的应该是月光的光晕下幽幽得散发荧光。
红色的颜料显而易见地是想要代表血液,几乎要从画里奔涌而出。
天空中一道亮光,是一声惊雷,紧接着就炸响了整个夜幕,一时夜如白昼。
教堂被映衬得惨白,就像是一个古老的忏悔者听闻他应该下地狱的审判。
罪恶理应无处遁形。
突然,警报声拉响,刺耳地破空,睡梦中的人们惊醒,却能听闻粗暴的雨声而不见如昼的天空。
探照灯四处乱划,谢夭心中感到一阵慌乱。
是被发现了吗?
花灼将谢夭推.到在一旁的花丛里,随后俯在谢夭的腰.腹处伸手揽住了谢夭的头颈,竟是吻了下去。
冰冷的嘴唇和温热共存,被雨水打湿而透明的衬衫紧紧贴在花灼完美晶莹的曲线上。
在雨夜逐渐降低的体温中,温热异常。口中慢慢荡漾开的玫瑰香气让他有些晕乎。
花导师这是做什么?
探照灯的灯光聚他们身上,光芒刺眼,勾勒出花灼娇小的轮廓,雨丝仿佛化为实体,银线一般轻飘飘洒落。
谢夭一时睁不是很开眼,在闭眼前看见花灼贴的过分近的宝石一样通透的眸子。
他有一点心虚,是一种被捉.奸.在.床的感觉。
聚光灯仿佛也意识到了此一幕的晋江不可描写,立马从两人纠.缠.的.身.躯上移开,夜幕重新降临,雨却未曾停下。
花灼起身,跨步离开,偏过头去不看谢夭,手背抵在嘴唇上,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谢夭明白了,花灼只是在履行规章里的那句——“不要被我发现你的企图”,掩盖他们此行的行径。
“没关系的,我知道这是权宜之计。”
谢夭慌忙起身安慰花灼。
“笨蛋。”花灼小声说,却逃不过谢夭敏锐的耳朵。
给我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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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海上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