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还回家吗?”阿梦问。
“可以……不回吗?”
“那你,要不来我家吧。”
“你家?”
“对,我家。”
“你爸妈不是都在左区吗?”
“他们寄钱回来,给我在学校旁边租了个房子。”
“可以。”
阿梦沉默的打开自己家的门,拿出鞋柜里自己的拖鞋,和阿姨的拖鞋,给魄娅穿上。
魄娅一进门,现代的气息扑面而来。这就是妈妈说的大房子吗?
魄娅有些局促,不知道该怎么站在这个干净整洁的木地板上,把手放在校服上反复的摩擦,摩擦生了汗,又继续摩擦。
直到阿梦走进屋里,打开房子里的灯,魄娅看见了整个房子的样貌的时候,刺伤了双眼。
这里竟然有灯,有可以点亮的灯,明亮的像是可以把她家的整片农田给吃掉;这里有好大的玻璃窗,能看到整座右区的黑暗的夜景,还有左区亮堂堂的星空;这里的一切看起来是这么温暖。它吞掉了魄娅仅剩无存的傲气,散落在光芒四射的灯光里。
魄娅站在门槛前,害怕的不敢进去一步,直到阿梦开口说了一声:“进来吧。”
她才回过神来,赶紧把自己脚上廉价的布鞋脱下,快速的摆脱家里那股青草晦气到来的自卑,像见过大世面一般的,进了这个富丽堂皇的家。
“我给你介绍一下吧。”阿梦把书包放在沙发上,扭头看着魄娅说道,“那个,尽头的房子,是客房,以后你可以在那里住下。”
“然后再过来这一间,是保姆阿姨的房间,保姆不在的时候,你可以在里面写作业,里面有书桌。”
“然后就是眼前的这里,就是客厅了。你也可以在这里坐着学习,不过就是桌子有点矮,你可能要坐在地板上。”
“然后再过来,就是餐厅,餐厅尽头的那一间,是我的屋子。”
阿梦走到她的房间门口,微笑地看着魄娅:“要不要进来,看一下?”
魄娅沉默,默默跟着阿梦,站在她的身边。
“嗯……我的房间也没啥好看的,就是有很多书。”阿梦挠挠头,“都是我爸爸妈妈从左区寄过来的课外书,还有一些玩具。”
“这是拼图吗?”魄娅指了指阿梦房间挂着的一张郁金香的图片。
“嗯嗯,拼图。”阿梦笑着看着这副被裱起来的拼图,“小时候我可喜欢玩拼图了,这个是我自己拼成功的第一幅拼图,我爸爸妈妈就让人裱起来,挂在我的房间里面。”
“为什么是郁金香?”魄娅扭头看阿梦,“而且还是白色的?”
“不知道,那时候买的时候只是觉得它很好看,黑色的纱布衬着白色的郁金香。”阿梦也扭头,对着魄娅的眼睛说道,“觉得很浪漫神秘,就买了。”
魄娅没说什么。
“那我接下来住哪里?”
“客房,里面应该已经铺好了。”走出房间,把在客厅里的书包拿进来,“你可以去整理一下,明天保姆阿姨应该就会来照顾你了。”
“好。”魄娅面无表情,“谢谢。”
“没事。”
“小姐你好,你是阿梦的同学是吧?”
保姆在厨房收拾着东西,突然听到背后有些动静,转过身来,看着站在三根木头旁边的魄娅。
“对对对,阿姨你好。”
魄娅有点被吓到,猛地抬起头,看着阿姨的眼睛说道。
“你好,阿梦昨晚给我打电话,让我来这里三天,照顾一下她的朋友。”阿姨把手上的碗布放下正对着魄娅说道,“接下来三天,请小姐多多关照了。”
“啊,啊,哦,好的好的,也辛苦阿姨了。”
魄娅有些受宠若惊。
“那快来吃早餐吧,阿梦已经吃过去学校上学了,小姐也请吃吧。”
“好的好的。”
魄娅快步走了过去,在餐桌前落了座。
热气氤氲的饭桌上,魄娅再也没有拿起校服口袋里面的那本小小的必背古诗文,她死死地盯着每一道菜品,认真的用筷子夹起放在最旁边的那一根酸菜、那一片荷包蛋、那一块咸萝卜,用勺子盛起碗里米粥的米粒,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的嘴巴里。
她努力地把桌上这些饭菜都吃进自己的肚子里。
这是她吃的最饱的一顿早餐。
就连想吐的**她都把她忍住吞下了。
她不能浪费,这一分一秒的奢华。
即便这样,三天时间还是在弹指间流逝,日升月落,时间在笔尖与练习册摩擦的缝隙中不断溜走,热气氤氲的温暖里,魄娅在这里吃的最后一顿早餐,是她对家触不及的眷恋。
她没有家。从小到大,一直都没有家。
走出玄关,带着不舍,在保姆阿姨的注视下,走进电梯,还是回到了学校。
她的命运,只能在这里被改变。
高考来了,来的很盛大,全右区都在为高考奔波忙碌着。人力车穿梭在乡间各个小巷里,自行车上下颠簸的承载着希望前行,就连例行欢迎也是一颗一颗豆大饱满的雨珠打在每个教室的窗上。
老师们撑着雨伞,在雨中与每个进入考场的同学说着加油,用红色的衣服给予他们看不到的运气,一切都是红色的,这让在雨中青绿的农田和树叶有点难以抬头,映衬着无处不在的鲜艳。
黑压压的头与白花花的校服在一片嘈杂声中,涌进了大门,在门口处排队等待搜身,在教学楼的各个楼层里穿梭着寻找自己试室,在教室里安安静静地等待铃声响起,发放试卷。
决定命运的时候到了。
每个学生的手下,是多少人穷尽一生追求的星辰大海;每个学生的笔下,是长达十八年旅途的一场大梦,梦醒时分,一道道红色的印记宣告着,这是一场美梦,还是一场噩梦。
白纸黑字的时间过的很快,不断地起床、吃饭、睡觉,看着熟悉的白色试卷,像是牢笼快要挣脱,暴风雨结束前黎明的那一道阳光,白昼来临前的那紫色天空,忐忑,却兴奋异常。
但走出那张试卷的ABCD选择题,看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呼喊,看着天空乌云黑压压的,心情好像,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兴奋。
迎来的却是彻头彻尾的不安。
我会不会,语文作文写离题了?我会不会,数学有哪一道题算错了得数?我英语单词会不会,多写了一个结尾的e?
阿梦和魄娅此时,在不同的楼层,望着同一片大地,想着一样的疑问。
等待高考成绩出来的那段时间,阿梦的焦虑渐渐被消磨,她在家里把之前父母从左区寄过来的小说全部看完了,还在某一个阳光清澈的午后,见到了已经两年没见的父母。
她在餐厅里,开心地和阿姨聊着小说里的故事,小说里主人公的爱恨情仇,小说里她向往的一切生活。
这应该是她上高中以来,最快乐的时候,载着一船骄傲,在父母面前张扬着自己的成就。
爸爸妈妈也没让阿梦失望,从左区带了很多好吃的和好玩的给阿梦,开心地叫着服务员,把阿梦喜欢吃的都点了一遍,还把阿姨的账款结了。
阿梦幸福地看着眼前的爸爸妈妈,嘴巴里鱼肉的香味满溢出来,灌满整个回忆,幸福的感觉一涌而上。
“那我们就先回去啦,爸爸妈妈只请了一个下午的假,明早还要上班。”
阿梦在右区唯一一个用水泥铺成的广场上,和爸爸妈妈招手告别。
爸爸妈妈把拥抱里的温暖留给阿梦,转身坐上了开往左区的车。
阿梦看着他们的扬长而去的挥手,夜幕下的她有些孤独,手里拿着的棉花糖慢慢融化,融入夜幕里一闪一闪的灯光。
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他们呢?
我是留在右区,还是去左区呢?
阿梦向迷失在夜里的星星,摇摆不定。
成绩出来了,阿梦依旧不变的是全校第一的位置,在人群簇拥里宣讲着老师提前写好的讲稿,迎接着雷鸣掌声,她欢笑开幕,笑容谢幕,眼神却不断失焦、聚集、失焦、聚集……她在努力地寻找着魄娅的名字和身影。
徘徊摇摆后,在观众席的一角,似乎穿过阻碍,看清了魄娅的下半张脸,盖着黑色的鸭舌帽,戴着蓝白口罩,低着头一言不发。
她努力地用自己近视不深的眼睛,眯着摆脱周围一切模糊,从贴在礼堂另一侧的排名表上,清楚地看见了魄娅的名字,和她的排名:
101名。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最难受的人,不是差很多很多就能接近目标的人,而是只差0.1分,就能靠近的人。
触不可及,却近在眼前。
阿梦在台上用悲悯的眼神,俯视着那个她以为的魄娅。
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如果此刻的魄娅,和自己在同一个台上,接收着学校领导、右区领导、老师还有学弟学妹们的眼神洗礼,她一定会跑过去,拥抱魄娅,然后开心的和她一起转圈圈,说道:“做到了!魄娅做到了!”
可是没有。
她做到了,魄娅没有。
那时候她甚至有个幼稚的想法,她想安慰魄娅,说:“我会替你去看尽左区的樱花落,百花开。”
可是后来又收回了这个想法。
幼稚而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