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假期回来之后,两个人的关系应该会变好一些。
暑假两个月高昂地蝉鸣被高三这两个字残忍的打断,准高三生在假期的末尾抓住流逝的时间,争分夺秒地在练习册上捕捉着遗漏的知识点,在教室闷热的空气里靠着风扇与并不能起到作用的空调对抗着窗外乱飞的蚊虫,还有时不时突然来临的豆大雨滴。
阿梦每次看着湿漉漉的艳阳天,都只能是满眼无奈。
而只有魄娅和庞冠哲,在假期回来之后,重新和阿梦脱轨,回到了那个拼命的自己。
阿梦孤独的突然,有些不太习惯。早晨坐在床上,看着魄娅与庞冠哲空荡荡的床位,她除了慢慢恍惚过来,洗脸刷牙吃早餐,再到教室看着她们低沉的脑袋。
哪里有什么不在乎,阿梦甚至都想,就让那段尴尬的空气继续盘旋,就让那份工具人的冰凉不断刺激,让魄娅继续和自己一起在青春的钟表上盘旋,也好过自己一个人孤独的扫过每一个小格啊。
但又能怎样呢,阿梦什么都不敢说。只能回到座位上,打开英语单词书,用工具卡,把蓝色的中文隐没,日复一日。
她们都在用力地,拼出一个美好的未来。
只是在老师的一句句“你不努力,以后你就等着喝西北风吧,你的人生就完了”、“一分,提升的可能不是一名这么简单,提升的可能是十名!”、“竞争,只有竞争才有出路;拼搏,只有拼搏才能不退潮流,直逼左区大学”中,魄娅和庞冠哲似乎拼的,有些过了。
庞冠哲在某个秋天的清晨,高烧不止,膝盖的风湿发作的厉害,在宿管阿姨的高昂的电话声里,被送去了医院;魄娅则是在阿梦在宿舍做数学题的某个中午,晕倒在回宿舍的路上,校医用魄娅的手机,给阿梦打的电话。
“喂,你好同学,我是医务室的陈老师,魄娅同学现在在医务室,她说需要你给她送一些课本和习题册,等会她会把这些用短信发给你,你等会留意一下信息哈。”校医温柔的语气从手机传出,“对了,不用担心中午请假的问题,我刚刚已经和你们的宿管说了。”
“啊啊~好……好的。”阿梦有些不知所措。
她看着老人机小小的屏幕里,投射出来的那些文字,恍惚地走下床,拿着自己的书包,在走出宿舍的刹那,阴冷走廊的缕缕灯光,光芒洒下,她不自觉地向着光芒走去,伸出脸颊,任凭光芒照亮。
回过神来,老人机上的时间数字,已经走了十五个足迹,十五分钟就这样在阳光下悄悄地溜走。
阿梦背着书包,赶紧冲出宿舍楼,冲到教室,给魄娅送书。
“你那个同学怎么还不来?”阿梦在门口隐隐约约的听见一个成熟女声。
“可能……嗯,学的有些忘我?”
“你们也真是的,班级有同学都晕倒了,还能这么认真的做自己的事情。”
“换做是我以前,看到有人晕倒,我肯定会去关心他的,还学习呢,太没有人情了。”
成熟女声持续不断的呢喃着。
阿梦躲在门口,不敢推开门。
直到寂静,直到阳光路过一趟阴冷长廊,她才慢慢从地上站起,缓缓推开医务室的门。
“同学啊,你来了。”校医热情地上前,“怎么这么慢呢?”
阿梦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没事没事,阿梦能送来,我就很感激了。”魄娅当着和事佬,在阿梦面前休闲的躺着,对着校医的背影说道,“阿梦,我的资料呢?”
“哦哦,在……在书包里,马上马上。”
阿梦用力地从后背把书包扯下来,甩到地上,金属拉链与书籍课本碰撞,发出沙沙的激烈声音。
阿梦把那沓书籍捧在手上,小心翼翼地递给在床上躺着的魄娅。
“谢谢。”
“嗯。”
有些失魂。
“那孟镤同学,就在医务室休息一下吧,离下午上课还有差不多一个小时呢。”
“好。”
不知所措。
阿梦随意的坐在一张床上,抬头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校医和魄娅,没有人对她再有任何指责,她才打开书包,拿出里面一直放着的英语单词本。
铃声响起,伴着秋天烈日,叫醒沉睡在午休的学生,悠扬的音乐照常响起,日复一日的励志歌曲已经让学生们免疫,高昂的音乐旋律除了厌烦,没有其他。
“同学,今天下午你还要在这里打点滴,还不能走的哦。”
“好。”
“那同学你呢?你要陪着她吗?”
校医看向阿梦,低着头收拾着散落在床上的文具,被校医轻拍吓的睁大双眼,看着和蔼的面容,嘴巴徒然睁大,呆滞地发出一声:“啊?”
“我说,同学你下午需不需要陪着魄娅同学还在校医室打点滴?”
阿梦扭头看着魄娅病怏怏的躺在床上,双手还捧着复习资料,在眼前卑微地垂下纸张。
她狠下心,摇摇头,说了一句:“老师,今天下午我先回去听课,晚上再来送饭给魄娅吧。”
“也行,晚上送完饭,你顺便把魄娅送回家吧。”校医说道,“最近三天,魄娅同学需要回家好好休息一下,调整一下作息。”
阿梦用余光看见了魄娅抗拒的眼神。
但是她还是点头了。
她最不敢违抗的,就是那句“老师”。
下午的课,阿梦上的都有些不在状态。脑子里莫名充斥了在走廊里听到地指责话语,萦绕盘旋,在脑海里一遍一遍地划拉着阿梦的清醒思路。眼前一片模糊,倔强地擦去,复又模糊一片;酸酸的鼻头,倔强地揉搓,复又通红酸涩。
阿梦的手背已经承载不了阿梦内心的负罪感和愧疚感了。
于是当老师点名,叫到阿梦的时候,所有人注目的尴尬感吞噬而来,阿梦紧闭嘴巴,脑子里停滞的知识点残留在半空中,只能用耳朵忍受着老师的失望“算了,坐下吧”,和周围同学的议论“她怎么了”。
对啊,我怎么了。
阿梦紧闭着双唇,强忍着倾泻而出的委屈,迎接着下课铃声的震动。
阿梦几乎是冲出教室,第一次成为第一个跑到饭堂,拿起魄娅的饭盒,递给食堂的阿姨,满满一盒,然后挤出后到的人山人海,跑到医务室,给魄娅送饭。
魄娅却在床上,闭上眼睛,安静的进入着梦乡。
整间校医室,只有阿梦的喘息声,不断回旋。
她一屁股坐在校医室硬木板搭建起的床上,拍拍自己的胸口,不断微笑着对自己轻声说:“你已经做得够好了,你已经做得够好了,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只是眼睛里,魄娅平稳起伏的胸口,模糊了阿梦的所有视线,阿梦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巴,身体带着书包一起,滑落在地上,泣不成声。
直到校医打开医务室门口的声音打断了阿梦悲伤的呜咽,她慌张地抹掉脸上的泪痕,左右不停地翻找,不停的假装翻找。
站起来的那一刻,还把刚好从手机中抬头的校医吓了一跳。
阿梦鞠躬道歉着,红肿的双眼扫过魄娅的床头柜。
啊~我好像只给魄娅打了饭。
孤独的饭盒反射出的铁光照映着阿梦通红的脸颊,鼻子的酸涩又涌了上来。
“老……老师。”阿梦强压着自己的嗓音,“我……我先去吃饭了。”
校医呆呆地看着阿梦,长大嘴巴,回了一句:“啊……好。”
落荒而逃。
魄娅是晚上醒过来的,阿梦刚好吃完晚餐回到魄娅的床边,看见魄娅醒来,有点怔住了。愣了几秒,赶紧去叫校医,校医过来看了看吊水,也已经打的差不多了,就让阿梦准备一下,搀扶着魄娅回家休息。
漆黑的道路里,一两盏路灯浅浅的照耀着黑夜的舞台,聚焦着两人的沉默不语。
“你怎么……”“那个……”
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在安静的农田旁响起,周围虫鸣的叫声细细簌簌,被两声突如其来的话语切割、淹没,两人对视了一眼,赶忙躲避眼神。接着,是魄娅盯着地面上的灯光,跟阿梦说了声谢谢。
“没事没事。”阿梦赶紧摆摆手,“你怎么突然晕倒了?”
好一个明知故问。
“最近可能吃太少饭了。”
“嗯。”阿梦沉默的看着黑夜,“那你肚子现在还疼吗?”
“还行,不是很疼了。”
“嗯。”
大片的农田里,闪烁着微弱的烛光,里面男声的叫骂声掩盖着虫鸣声,覆盖着阿梦的耳廓。
魄娅失声的笑笑,看着阿梦:“那是我爸。”
“嗯?”
“嗯,我爸。”
魄娅低着头站在路边,看着农田里黑暗的绿色,欣欣向荣,却没有光芒。
“我爸一直觉得我妈是个废柴,生不出儿子,我是他们的第一胎,之后的每次怀孕,去医院检查、请神婆诊断,都是女生,每次都打掉,所以现在,很讽刺的是,家里只有我一个女生。”
“我爸扛起了家里种田的大任,我妈就在附近开个小店,维持生计。”
“我妈是从左区回来的,她说,左区很好,在左区上大学的人,以后都有大前途的,小时候就偷偷把我送到学校里,每年为了让我一直在学校读书,要交很多钱。”
魄娅抬头看了看阿梦,阿梦低着头,看着她。虽然夜色淹没了她们的眼神,但彼此都能感受得到,眼眶微红的悲凉。
“我不像你,一直都是年级前十,学校免去你一切奖学金,从小到大,为了这所学校的福利,我妈努力的赚钱,和我爸种地,让我在这学校读了十二年。”
“但是我爸很不满我妈,凭啥让女孩子读书,没前途。”
魄娅有些哽咽。
“这就是我为什么一定要考左区的原因。”
“我一定要去左区,我要让我妈过得好,要让我爸唯唯诺诺。”
阿梦看着魄娅,说不出来一句话。
安静的夜晚,耳边不断传来贬低的语言暴力,一下一下地砸着阿梦幻想的心,右区本该是很美好的啊,右区——她这么喜欢右区。
被撕碎在污言秽语中,飘离。
“你应该从来没见过这些吧,才会说右区很好。”魄娅笑着,声音沙哑,“右区肮脏、下流、低劣,我恨死右区了。”
“我恨死右区了。”
阿梦还是无言的看着魄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