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临溪此时心中确实并不知道该去往何处,也没有急切要做的事情。他指尖勾着车辕雕花,黑眸在眼睫下转了两圈。男人白色眼睛让他有种说不出的熟悉,却又透着疏离,他忽然收紧双臂:“看你笑得这么开心,莫不是想拐走我吧?”
车内男人正在卷竹简的手顿了顿,墨香混着陈旧的书卷气飘出来。他没抬头,指尖却轻轻摩挲着竹简边缘的缺口,那里还留着被虫蛀的痕迹:“自然不是,在下只是见小公子赤脚有趣。”
他看出燕临溪并不准备暴露自己的目的和行踪,便也没再说什么,轻轻放下帘子,催促着车夫继续走。
燕临溪侧身让开,车夫扬起马鞭,马儿再次迈开蹄子,马车缓缓向前驶去。接着,燕临溪单手抓住马车的上沿,一个翻身,稳稳地坐在了马车顶。
车内的男人立刻感受到马车突然震了一下,他微微皱眉,心中有些疑惑。他缓缓抬头看向车顶,大概确定刚刚的小孩坐在车顶。他先是一愣,接着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他没有出声阻止燕临溪,只是静静地坐在车内,任由他跟着马车前行。
马车掠过龟裂的田垄时,燕临溪趴在车顶瓦当间。旱死的稻根像老人的手指,徒劳地抓着板结的土块,田边歪着具尸体,肋骨在皮肤下根根分明,引得秃鹫在半空盘旋。他想起,扶桑树海的幼崽们在新翻的泥土里打滚,可这里的风却带着铁锈味,吹得他鼻尖发酸。
行至村口,有孩童趴在断墙上啃树皮,听见马蹄声抬头,眼睛亮得像两汪死水。燕临溪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车缝,直到看见街角破庙里,几个大人围着陶罐低声争执,罐口飘出的腥气让他浑身僵住,是人血混着草根的味道。
干涸的河流就像是是一条大地的伤疤。
水幕的另一侧,伊介紧紧皱着眉头,沉声问道:“这是谁创造的幻境?”
门主依旧淡定从容,他轻轻抿了一口茶,缓缓说道:“不是编造的,是一个小国家的历史。”
伊介微微一愣,他没想到门主会这样回答。这个幻境,他越看越觉得眼熟,甚至有股淡淡的怒气涌上心头。
“吁——”马车在城门前停下。燕临溪趁着车夫回话的间隙,指尖凝出灵气钩子,勾住车檐木雕,像片落叶般旋进车厢。车内檀香混着药味扑面而来,他瞥见窗沿摆着半盏凉透的茶,水面漂着片银杏叶。
男人显然早有察觉,很自然地让出了一个位置,膝头的羊皮地图正翻到“苍梧城”那页,指尖还停在“**”二字上,墨迹未干。
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氛围,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仿佛在等待着什么时机的到来。城卫拦住了马夫,神色严肃,手中的长枪一横,要求查看马车。
长枪磕在车辕上时,男人搭在燕临溪肩上的手突然收紧,帘子掀开的刹那,温润的笑意冻成寒霜,白色的眼睛眯起时,竟像淬了冰的刀刃,“谁给你的胆子在这里拦我?”
城卫的目光掠过车上的人,喉结滚动着倒退三步,枪尖急速收回。
马车重新启程时,燕临溪盯着男人重新温和下来的眉眼,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好熟悉。
看着他们离去,城卫忍不住抱怨这些大家族的人,竟然坐质朴的马车。但凡他坐的鎏金马车,再多些装饰,自己就不会上去拦下。
马车碾过青石板的脆响在巷口消失时,燕临溪指尖勾着车帘缝隙,待车轮声远得只剩耳鸣,他忽然蜷成团子滚出车底,衣服在尘土里蹭出灰斑。
大户人家的院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玉兰花香。燕临溪贴着墙根溜进去,晾衣绳上的月白中衣正滴着水,他踮脚扯下跟自己体型相似的衣服,拿在手中比划了一下。
他也顾不得许多,试了试便胡乱地穿到了自己身上,他可不会穿太复杂的衣服,平常都是父亲帮忙穿的。不过对于里面的穿着怎么样他无所谓了,只要外面看上去是个人就行了。
井台边的青苔滑溜溜的,他蹲下身将旧衣裹成小包袱,包袱挂在井壁铁钉上时,铃铛“叮”地响了一声,惊得他耳朵尖都竖了起来。直到确认没人出来,才翻出院墙,只留下空空的晾衣架。
闹市的喧嚣像团沸水煮开的粥。燕临溪跟着人流走,鼻尖钻进烤饼的麦香、汗味与胭脂粉的甜腻。他想起话本里说“茶摊是消息的活水”,便盯着那些飘着酒旗的地方瞧,却没注意到街角阴影里,小偷的目光正黏在他歪斜的衣领上——那布料极好。
小偷的手指刚触到他衣兜,便觉掌心划过片冰凉的衣料。他低头撞见燕临溪似笑非笑的眼,紫眸里映着自己惊惶的脸。可那孩子只是歪了歪头,任由他的手在空荡的衣兜里打转,指尖还从破洞处冒出,晃了晃便收了回去。小偷倒是十分懊恼,心中不停地抱怨着为什么这个富家子弟口袋空空。他悻悻地缩回手,转身混入人群中,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
当失主的呼喊掀起声浪时,燕临溪正盯着糖画摊子出神。糖浆在铁板上凝成凤凰尾羽的瞬间,小偷的身影突然撞进视线——他攥着钱袋在人缝里钻,撞翻了豆腐担子,白色的浆汁溅在石板上,差役的官靴踩在碎瓷片上。
燕临溪脚尖点地,滑过人群时带起的风掀飞了几个书生的头巾,他打掉小偷手上的赃物,往差役那边一丢。右手迅速探出,“砰”地一声,小偷被拎着腰带按在斑驳的院墙上。
燕临溪的指尖掐进对方后颈,触感像捏着块晒干的木薯,骨节突出得硌手。他忽然松开手,看着小偷跌坐在阴影里,远处传来差役喝止人群的哨声,指尖还残留着那人身上的麦秸味。
小偷后背抵着爬满青苔的砖墙,指节把腰带攥得发皱,他偷瞄燕临溪垂在身侧的手。“小仙人……”他喉间滚动,干裂的嘴唇裂开细缝,“我、我再也不敢……”
话没说完便被截断,“第一次得手了吗?”燕临溪的紫眸映着小偷惊惶的脸。这小偷的手法生疏极了,既然赃物已还,他也不愿把这个面黄枯瘦的小偷丢给官府。
对方慌忙摇头,乱发扫过砖墙上的霉斑:“没、没摸到银钱,只摸到您兜里的衣料……”声音越来越弱,像被风吹散的火星。
燕临溪忽然蹲下身,鼻尖几乎碰到对方打满补丁的衣襟。那里沾着麦秸和馊水味,却盖不住更底下的,属于将死之人的腐叶气息,“为何偷?”
小偷也不敢吱声,只是眼中充满了恐惧和不安,他低声说道:“大旱几年了,有些人却不救百姓,不问社稷,旦求神魔。”
在小巷子里,安静得只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声,燕临溪重复道:“我问你为什么要偷。”
小偷沉默了一小会,喉结滚动着吐出两个字:“饿……”这个字落在青石板上,惊飞了墙根处觅食的麻雀。
饥饿?一个新鲜的词汇,人族会因为饥饿而亡吗?那自己以后统治了人族,要派牛族来帮忙耕地,派龙族来帮忙降雨......
燕临溪站起身,衣摆带起的风掀起对方额前乱发。他想起方那家大户人家的厨房飘着炖肉香,厨子正骂小厮打翻了糖罐,案板上摆着四只酱肘子,瓷盘边沿还绘着缠枝莲纹。
再回来时,他头顶着只白瓷盘,盘子里堆着酱牛肉和蒸糕,热气在睫毛上凝成细雾。小偷盯着他指尖勾着的另一只瓷盘,看见酱汁顺着盘沿滴落,在青砖上砸出深色的点。
“吃。”燕临溪把盘子塞过去,忽然瞥见对方袖口露出的嶙峋腕骨,“吃,吃完,我要把盘子还回去。”
小偷捧着瓷盘的手在抖,酱牛肉的香味钻进鼻腔时,喉头发出濒死般的呜咽,他踌躇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可以带回去吃吗?”
“带路。”燕临溪突然抽走盘子,头顶着一个盘子,左手端着一个盘子,肩上扛着小偷。
巷子里的风卷着柳絮,掠过朱漆剥落的院门。燕临溪跟着小偷左转右转时,听见某户高墙内传来丝竹声,琵琶声混着女子的笑。路过一扇鎏金大门时,门洞里卧着只黄毛犬,正懒洋洋地甩尾巴。
同样生在这世间,命运却如此不同。
小偷的破庙在城西角落,墙缝里漏着夕照。破庙的木门“吱呀”裂开条缝,小偷攥着门框的手指节泛白,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垢,衣摆被他绞成了团乱麻。
燕临溪刚要抬步,便见门缝里探出只青紫色的小手,手腕细如鸟骨,掌心却鼓着异常的肿胀。门后那个缩着的五六岁的孩童,肚皮撑得发亮,皮肤紧绷得能看见青色血管在薄皮下蜿蜒。
水胀,腹满,虫邪侵体,腑脏运化之恙,恶疳之症......原因太多了,但总归逃不过一个‘穷’。人族,太过于孱弱,他都不知道自己要是统治了人族,能不能保住这些弱小的生灵。
“小仙人……”小偷突然跪下,额头抵在滚烫的青石板上,声音闷得像浸了水的棉絮,“这是我弟弟……”他肩膀剧烈颤抖,补丁摞补丁的衣袖滑到肘弯。庙内传来微弱的咳嗽,孩童的肚子发出空洞的咕噜声。
燕临溪蹲下身,指尖凝出缕金红色灵气,却在触碰到孩童额头时猛地缩回,那皮肤下的脉搏像濒死的烛火,随时会被穿堂风熄灭。他耳尖微微发烫,他的灵根不适合治愈,只会破坏。
水幕映出这场景时,门主望着燕临溪跪坐的身影,“离开了大人,你儿子还变得靠谱起来了。”他忽然转头,望向正捏着玉杯的伊介,后者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伊介盯着水幕里燕临溪眉间的忧虑,他知道老燕子一直教育小燕子王道,而不是帝道。天下百姓,谁管他们死活,想要什么直接动手抢过来便是了。
“仁慈?不过是幼崽未褪的天真。”声音像冰锥划过琉璃,清冽刺骨。
仁慈是一种弱点,只有强者才配拥有,而现在的燕临溪,不配。
门主叹息着摇头,目光落在水幕里的破庙,那里的风掀起燕临溪的衣摆,露出半截沾着草渍的小腿。
燕临溪想起储物袋里还剩半块芝麻糖,那是马车上的男人给的。他掰下一半塞进孩童掌心,剩下的塞进小偷颤抖的手中。他自己从未想过,这双习惯了撒娇的手,会为陌生的苦难而递出。
伊介的身影在光幕下投出长长的影子,那影子边缘锋利如剑。
门主没有再说什么,自己的这个徒弟,一直有心结所在,就算度过了生死玄劫,也难以战胜心魔。他已经尝试过很多年了,一直没有成效,只能寄希望于徒弟的乖儿子,能让徒弟明白一些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