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临溪将两个白瓷盘轻轻放在对方颤抖的膝头,小偷盯着盘中食物,喉结滚动着,却始终没敢抬头。他怕对上那双清澈的紫眸,怕看见里面倒映着自己破烂的衣襟和沾着草屑的头发。
“晚些来取。”燕临溪转身时,衣摆扫过小偷僵直的肩膀。他刻意忽略门后传来的细微抽气声,忽略那缩回门后的小乞儿。
荒原在脚下延伸,微风轻轻吹过,却带不来一丝凉爽,只是吹动了地上的沙尘。他模仿话本里的修士,指尖掐了个剑诀,金红色灵气轰然炸开——热浪掀起地表的浮土,在半空凝成扭曲的火墙,惊得沙鼠从洞穴里窜出,尾巴拖出条仓皇的线。
他望着空荡荡的原野,耳尖发烫,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懂“灵气探查”该如何收放,方才的热浪倒像把野火,烧光了所有活物的踪迹。
“笨蛋。”他小声骂自己,脚尖踢飞块烤得发烫的石子。忽然想起伊介教他五行调和时说过的话:“火灵若想化风,需先凝三分水意。”
他闭上眼睛,试着将丹田处的热流分出丝,往指尖注入凉意。金红色灵气渐渐褪去灼热,蒙上层淡青的雾,像春雪覆在余烬上。当这缕灵气如蛛网般铺开时,他“看”见了——半里外的沙棘丛下,有团毛茸茸的温热在蠕动。
兔子窝的洞口堆着新鲜的草茎,三只幼兔正挤在母兔腹下吮乳。燕临溪屏住呼吸,指尖凝出豆大的火苗,轻轻弹进洞穴。火焰舔过兔毛的“滋滋”声混着幼兔的惊叫,很快被烤肉的焦香取代。
他折下根红柳枝,蹲在洞口等了片刻,才伸手拖出那串焦黑的躯体——母兔的皮毛蜷曲着粘在骨头上,幼兔的眼睛还半睁着,血丝顺着柳枝滴在沙地上。这一节树枝,把这一家老小全部串了起来。
燕临溪看着手中的兔子,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如果父亲在就好了。他没有干过这种事,把握不了温度,对于这看起来并不美味的食物,他不觉得谁想吃。
破庙的方向传来争吵声,燕临溪提着烤兔攀上枯槐,透过稀疏的枝叶,他看见小偷跪在蒲团上,手中的瓷盘空了。门后的孩童正往佛像后缩,“蝗虫,干旱,地动,伤天道,已经没救了,活着没有任何希望,除非我们去抢去偷。”
“那些将军会来救我们的。”
“救?他们自身难保,人心惶惶,混乱不堪,还能有谁能救这个世道?”
小偷攥紧了空盘,指节泛白:“明将军不一样……明臻将军会来的。”
话没说完,孩童突然从佛像后冲出来,抓起地上的碎陶片就砸:“他老婆孩子都被关在天牢!你以为那些官老爷会管咱们死活?”
陶片擦过小偷的额头,留下道血痕,却没让他动摇半分。
风穿过槐树枝桠,送来远处更夫的梆子声。燕临溪低头看着手中的烤兔,焦黑的部分还在冒烟,未熟的肉块滴着血水。他忽然觉得这串兔子像极了此刻的世界——外面被烤得干裂,里面却藏着未冷的血。
小偷在破庙里低声说:“有些世家不会眼看着天下苍生死去的。”
那孩子的声音从佛像的桌下传出来,有些瓮声瓮气的,他说:“尸骨位于道旁都没有人在意,不会有人在意的。只有傻子才会散尽家财,变得一无所有。”
燕临溪心想,这孩子就是个绝望的小苦瓜。此时,他又不太希望父亲出现在周围了,这个幻境有点苦。
小偷捧着两个空瓷盘走向河边,河水裹挟着腐叶流淌,却意外清澈。许是人已经死的足够多了,多到没有新鲜的尸体污染河流了,那些早已死去的人在河水中沉淀了。他蹲下身,指尖在盘沿抹了层细沙,瓷盘与掌心摩擦的“沙沙”声。
洗完后,他把盘子抱在怀里,坐在破庙台阶上,望向燕临溪离去的方向。
燕临溪从槐树枝桠间滑下,他盯着手中焦黑的烤兔,眉头微微皱起,指尖弹了弹兔腿,焦皮剥落露出底下半生不熟的肉。
“算了。”他撇嘴,将烤兔塞进小偷怀里,掌心的热度惊得对方一颤,“明日自己寻食吧。”
小偷接过烤兔,才敢慢慢抬头,“恩人高姓?”他像望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当听到“燕”姓时,他猛地抓住对方衣袖,“可是燕家军的燕?”
声音里腾起的希望,却在燕临溪摇头时,如被踩灭的烛火般暗下去。他松开手,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摆。他只是个过客,救不了这里。
小偷叫住了准备离开的燕临溪,“燕公子,你的衣着有些许不顺,我之前是世家的小厮,可以帮你整理一下。”
燕临溪也正好烦恼自己这套极其难穿的,胡乱皱成一团的衣服。虽然外表上没什么问题,但是自己穿着有些卡胳膊卡腰了。他任小偷解开自己歪扭的衣带,感受着对方指尖在衣襟上翻飞,那双手瘦骨嶙峋的。
佛像后传来窸窣响动,小孩从桌下探出半张脸,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话,只把脸埋进膝盖里。
燕临溪准备回到城里,恰好阳光透过破庙的窗户洒在他的身上,他察觉这里晚上冷风一吹可能会很冷。随手劈了一棵树,切成片,将这破窗封好了。
他将两个空盘送回了那家人的厨房,一不小心还听见了那家人骂偷衣贼。但他没有丝毫心虚,离开这里前,他会还回来的,实在不行自己那套衣服也可以抵掉。他想着,又顺了一些银钱。
燕临溪跟着人潮涌动,鼻尖钻进烤红薯的甜香与汗臭。前方人群突然静得反常,他皱着眉挤进去,肩膀撞开挡路的大汉,手肘推开絮絮叨叨的妇人,挤到了最前边。
二楼的雕花木窗半敞着,两张素纱帘子被风掀起角,露出两道翩跹的影子。白衣女子旋身时,广袖扫过窗棂,环佩叮当如清泉击石。青衣女子则蜷成个柔美的弧度,腰肢贴着窗纸,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楼下众人仰头望着晃动的纱影,喉间不时发出低低的惊叹,连茶馆的店小二都踮着脚扒在栏杆上。
燕临溪挤开看热闹的人群,他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看的。一楼空荡荡的,只有说书先生坐在太师椅上,折扇敲着桌面打拍子,眼睛却滴溜溜转着扫过他的衣饰。见他进来,先生猛地收拢折扇,扇骨磕在桌上发出脆响:“公子是听书还是,来邀红袖的?”话没说完,便看见枚银锭“当啷”落在桌上。
来者就是客,虽然这小公子看上去还是刚刚上学堂的年纪。富家公子想什么,他们不必知道,好好做好手里的事情,就完事了。
说书先生指尖在袖口擦了擦,才敢伸手去碰银锭,“现在清倌们都在二楼给两位头牌赋曲呢,公子要不先听我说书,晚点再喊她们招待你?”
他想了想小公子的年纪,又说道:“嘿嘿,公子出手如此阔绰,想必也是富贵之人。这银钱嘛,自然是多多益善。只要公子肯再赏些,小的保管把这书说得精彩绝伦,让公子听得如痴如醉。”
燕临溪点了点头,说书先生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又问道:“公子想听什么?历史演义,武侠传奇,民间故事,还是神话传说?”
“就讲讲明臻将军的故事吧。”
话一到耳边,说书先生便像被烫到般缩回手,目光却舍不得移开:“小公子说笑了,这明臻将军的事儿......”
话没说完,燕临溪已踩着桌腿爬上八仙桌,“五十两一锭。”他指尖又抛落两枚银锭,砸在先生脚边的青砖上,发出闷响。
重金之下,必有匹夫。
先生盯着地上的银锭,喉结滚动着吞了口唾沫。一枚银锭能换百石粗粮,足够他在黑市买艘小船,带着老娘去南方水乡。这样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又想起上个月东街的说书人因多嘴被割了舌头,尸身扔在护城河喂鱼。可此刻银锭的光泽太过刺眼,他指尖发抖,却还是颤巍巍地伸出手:“公子可愿换成散碎银两?小的知道个——”
“不必。”燕临溪跳下桌子,再次回来时,他怀里抱着个胀鼓鼓的钱袋,正是方才从大户人家库房顺来的,银钱在袋中叮当作响,惊得先生从椅子上跳起来。
“都给你。”钱袋砸在说书先生的胸口,带子勒得他咳嗽起来,他手忙脚乱地解开钱袋,指尖划过银锭时发出满足的叹息“爷随我来,随我来!”
说书先生反手闩上门,手指在窗纸上戳了个小洞,朝外望了望才敢开口。燕临溪第一次知道,原来英雄的故事,在凡人嘴里,需要用银钱铺成路,才能说得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