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介本打算就此回潭底闭关,却被燕临溪干脆的拒绝绊住了脚步。小燕子不喜欢水,也不喜欢寒冷。
“如何?”伊介收回目光,屋内陈设素净,倒衬得燕临溪面上的困惑愈发鲜明。
“什么如何?”小家伙偏头看向伊介,他方才还盯着案头新采的杜鹃发呆,全然没跟上师父突然的话头。
伊介喉间轻咳,忽然意识到自己问得太过笼统。
他其实只是下意识地想问一句,可细想下来,是想问燕临溪觉得人族的种种如何,还是想问血影楼如何,亦或是单纯想问燕临溪离开玄云山后这一段时间过得如何。
他心里并没有个确切的想法,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该问这么一句罢了。
好在燕临溪对于这种分不清楚的问题,向来都是选择回答自己想说的,“山下的糖蒸酥酪好吃得紧!就是丐子打人是真的疼...”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直起身子,“对了对了,花楼里的姐姐会的好多,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花楼?”茶盏搁在桌上的力道重了三分,伊介袖口的云纹随小臂绷紧而起伏,他抬眼时眉峰已蹙成冷硬的直线,“谁带你去的?”
燕临溪却浑然不觉师父的气压变化,“丐子说小孩子去不得,所以光明正大的让姐姐们陪我吃饭!...”
“如此,你师兄也可以。”伊介没好气地说道,“若只是想有人陪着吃饭,玄云山的人都可。”
燕临溪挠了挠头,有些纠结地继续说自己刚刚没有说完的话,“丐子,不是个好人,但对我好,不算坏人。”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丐子这个人,说他好吧,可手里的活没有干净的,还老捉弄自己。可说他坏吧,这一路上对自己又是照顾有加,关键时候也挺靠谱的。
窗外突然掠过一道白影,毛茸茸的狐狸耳朵先于本体探进半开的窗棂。
“那就是是间人咯~” 王安谧的狐狸尾巴在门框上扫出簌簌声响,眼睛弯成狡黠的月牙。
他趁伊介不备蹭到燕临溪身边,鼻尖几乎要碰到小家伙的头发,却冷不防被燕临溪抬手捏住耳朵,毛茸茸的触感从指缝间漫开,像握着团新晒的棉絮。
燕临溪四处张望了一下,发现齐休依旧没有出现,想必师兄是在那块大石头上练剑,毕竟师兄平日里就老忘记自己到底挥了多少次,一天下来光搁那里挥剑了。
糟糕,燕临溪想起来,这几个月在外面玩闹,他都没有练剑,这得欠多少次。
伊介看他那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闭关期间不用。”
燕临溪立马松了口气,向王安谧问道,“间人是什么意思?”
几个月不见,王安谧身上那股阴沉的气息已经消散了许多,整个人看着开朗了不少,他居然笑嘻嘻地说道,“好人与坏人之间,就是间人咯。”
“又胡闹!”伊介袖中拂出的风卷着茶盏余温,将蹭在燕临溪肩头的狐狸崽子掀到三尺外。
“小主子莫恼,人间事本就如茶汤般混沌,间人才是常态嘛。”王安谧踉跄后退,随后化作白影窜出窗。
伊介望着那团毛茸茸的尾巴消失在竹篱后,掐灭了指尖的剑诀,转身看向歪在竹椅上的燕临溪。小家伙正把昆吾剑横在膝头,用指尖戳着剑穗,全然没注意到师父语气里的沉肃。
“岁旦只剩几日了。”伊介指腹划过腰间的五脏六腑鼎,风雪透过窗纸漫进来,“早点到筑基后期。”
燕临溪抬眼时眸中还蒙着层懵懂,“怎么修炼?我从记事起就是筑基中期。”
伊介楞了一下,这才想起,小燕子身为妖族,不需要像人族一样被寿命与无力追赶着前进,他们只要活着,无需刻意修炼,便会自然而然地吸收着灵气。
“玄云山的课,你是一点都没听。”他喉间溢出声叹息,本想去敲小燕子的发顶,却见燕临溪早有防备地侧身翻跃,竹椅在木地板上拖出刺耳声响。
他落地后还对着伊介做鬼脸,“那有什么好上的,一点都不好玩。”
“把昆吾剑祭炼成本命法宝。”伊介按住险些翻倒的砚台,“用你的火冲刷剑身,直到灵气与神魂共鸣。”
燕临溪愈发迷茫,他想象不出该怎么用灵气去冲刷昆吾剑,这实在是太抽象了。
“......”伊介刻意忽略少年的眼神,他真不明白为什么小燕子这么难带,明明齐休那会儿学这些的时候,一点就通。
他已经没有心情去说一些威胁的话语了,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耐着性子说道,“把昆吾剑放桌上,火焰调动起来包住它,直到灵气溢出来为止。”
“这样?”燕临溪指掌心骤然腾起金红火焰。不同于人族修士的橙红,金乌血脉催动的火焰泛着琉璃般的通透,连周围空气都发出细微的爆裂声。昆吾剑似有感应,剑身震颤着发出清越剑鸣,在室内荡起回音。
伊介退后半步,看着火焰逐渐转白,将黑色剑身裹成光茧,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心里顿时涌起了很多疑问。
五个时辰过去,燕临溪掌心的火焰 "噗" 地熄灭。昆吾剑悬浮在半空,纯白剑身流转着金纹,金色的纹路像一条流动的溪水一样蜿蜒其上。
伊介凝视着剑身上蜿蜒的火焰,那是法宝与主人神魂相契的印记,常人需常年温养才能成形。他再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了妖族的得天独厚,自己当初祭炼五脏六腑鼎,将近用了三个月的时间。
而自己当时还因为这相对较快的速度,被众人称赞为千年难得一遇的天才。
人族,终究是太孱弱了。
燕临溪看着昆吾剑变得这般漂亮了起来,脸上却没有丝毫的喜悦,反而是一脸的伤心,“父亲说,越丑的剑越衬我羽毛的漂亮。”
昆吾剑之前那纯黑的、毫不起眼的模样挺好的。他忽然噘起嘴,指尖弹了下剑脊。昆吾剑发出委屈的颤音,倒像是听懂了主人的嫌弃。
伊介都懒得说自己的好友,八成是老燕子铸成后发现昆吾剑如此之丑,特意忽悠小燕子的,他自己的东西一个个流光溢彩的。
燕临溪攥着昆吾剑的指节泛白,睫毛上还沾着未及坠落的泪珠。他仰头望着伊介,“师父...”
那声呼唤带着委屈,直往人心里钻。
伊介对这语调都快免疫了,这是老燕子惯用的撒娇腔调,他再熟悉不过,一瞬间就明了了小燕子在伤心什么,“昆吾剑如今如此......可观。怎么还伤心起来了?”
他本想说“漂亮”,可又怕燕临溪听了更不乐意。
“可我就喜欢它原先的烧火棍样!”燕临溪跺了跺脚,昆吾剑上的金纹应声暗了暗,倒像是跟着主人闹情绪。
伊介忽然想起几十年前在妖域初见老燕子时,那家伙正用尾巴卷着块焦黑铁剑,非要说是“天下第一美器”。他清了清嗓子,势提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大概是因为你火焰的颜色。”
“丐子说我的种族太明显了,要学会伪装。”燕临溪吸了吸鼻子,当时丐子那么认真地跟他说这话,这事儿应该挺重要的。
“明显?”伊介微微皱了皱眉头,思索了一下,“没有任何一本书详尽的描述过妖族的种族,想必他有自己的渠道,你不用担心这个问题。”
玄云山典籍里连妖族分支都语焉不详,世人只当这金红火焰是天灵根异变。如今,坐实了小燕子是他的孩子,那必定只能有一种妖族的血脉,就是暴露在外的鸠鸟族血脉。
窗外雪落到雪松上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想起门主前日在丹房说的话,“孩子呀,都是需要玩伴的,有其他同龄的孩子在身边一起玩耍、一起成长,那些平日里的烦恼自然而然就都能忘掉了。”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也不知道门主说的这话到底是真是假。
正巧,皇族那边的小皇子,天天在家里缠着长辈,非要吵着来玄云山不可。既然如此,倒不如干脆就顺着门主的意思,让这小皇子和小燕子搭伴一起玩耍学习好了。
至于血影楼那边的事儿,还是自己重新找个机会比较稳妥。
伊介望着小燕子蜷在竹椅上的身影,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和一些,“想不想要一个伙伴?可以陪你去禁地偷果子。”
“玩伴?那是什么?”燕临溪歪头,“族群需要保护的弱小玩意?”
他从小生活在妖族里,跟他一样大的都是需要族群去保护的。
“差不多。”伊介听了燕临溪这奇特的理解,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笑了笑,觉得也没必要非得纠正他的想法,“皇族小皇子明日上山,门主安排的。”
虽然不是门主干的。
“不要!”燕临溪猛地站起来,“我要跟门主决斗!谁让他乱塞破烂给我!”
窗外传来燕临溪踢到竹篱的闷响,混着气急败坏的嘀咕,伊介忽然轻笑出声:或许,门主说的对,有些热闹,本就不是给寒潭冰窟里的人准备的。
燕临溪爆发出一股强大的力量,“嗖”的一下就冲了出去。他一边朝着外面飞奔而去,一边还大声嚷嚷着,“门主,我要跟你决斗!”
玄云山各峰的剑修们早已熟稔这动静,纷纷从剑庐探出头来,有人往石桌上摆瓜子的动作快过出鞘的剑,他们可不想错过了半壶灵茶。
正在观星台闲逛的门主听到了这响亮的叫嚷声,第一反应不是生气惊讶,反而是高兴。
一个月前伊介就跟自己说小徒孙要闭关祭炼本命武器,这才过去没多久,居然就祭炼好了。在半妖之中,能有这样的天赋和速度,那也算是相当不错了,日后必定是玄云山的支柱。
伊介站在丹房门口,望着那道掠过竹篱的火红色影子,老燕子展翅也是这般模样,不管不顾的横冲直撞。
今年的气都在今天叹完了。
就当是借着这机会放出消息,证明之前在外面血影楼搞事情的不是小燕子吧。省得那些被小燕子“踢山门”得罪过的人找上门来寻仇。
“好好好,小徒孙,想跟我决斗什么啊?”就在燕临溪话音刚落不久,门主就瞬间出现在了燕临溪的身旁,他想看看这小徒孙的进步。
燕临溪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打算,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趁着门主刚出现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他决定按照丐子之前教自己的策略行事。
他掌心凝聚的火球比之前更盛,金红火焰里隐隐透出琉璃般的剔透,将周围三丈内的积雪蒸成白雾。
燕临溪大喝一声,用力将火球朝着门主掷了过去,那火球带着呼啸的风声,直直地朝着门主飞去,瞬间就挡住了门主的视线。门主含笑的脸在火光照映下忽明忽暗,强烈的光芒和高温吸引住他的全部注意力,脑子里全是赞叹。
燕临溪趁机矮身错步,眨眼间就到了门主的侧面。
“好小子!”火球擦着门主鬓角掠过,燕临溪已借着反冲力腾空,抬起脚,狠狠地朝着门主的衣服踹了过去。两声闷响过后,门主月白色道袍上清晰印着两个灰扑扑的脚印,偏偏嘴角的笑意更盛,“比你师父当年多踹中一脚!”
燕临溪借着这一脚的反作用力,迅速地向后跃开,与门主拉开了一段距离,摆出一副警惕的防御姿势,眼睛紧紧地盯着门主。丐子说过,打架就是要趁对方分心。
远处传来伊介无奈的叹息,混着剑修们憋笑的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