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子双手抱胸时白金长袍的破口处露出半截古铜色小臂,一双瞳仁在墨镜后上下打量着燕临溪,“装乞丐还是装孤儿?选一个。”
“不能两者都是吗?”燕临溪仰头望着对方腰上晃动的靛蓝羽毛,山风掀起他额发,露出眉骨处尚未褪尽的淤青,那是前日被丐子训练时留下的,“无家可归的小乞丐,不就是孤儿么?”
“行啊小比噶,挺会钻空子!”丐子突然大笑,猛地转身,衣摆带起的风卷着落叶扑向少年,“就说你家室挺好,被迫灭门,只剩条狗跟着——”
话未说完丐子已消失在阴影里,空气中只留下燕临溪调侃的一句“那条狗是指的你吗?”
再出现时,丐子肩头扛着捆粗麻布,月光照亮他袖口新添的泥渍——显然是从哪个乞丐堆里扒来的。他随手抖开衣物,破旧的靛青粗布上缀着三枚补丁,针脚歪扭却洗得发白,领口还沾着几星洗不掉的菜汤渍,“换上,尺寸不对才像样。”
燕临溪迅速套上宽大的衣袍,袖口耷拉到指尖,裤脚拖在地上扫起细雪,倒真像被狂风卷着跑了三天的小乞丐。
丐子掏出粗糙的麻线在燕临溪发间缠了两圈,突然用力一扯,疼得小家伙倒吸凉气,“乱一点才真实。”
他又故意拽松几缕碎发,让它们黏在燕临溪沾着灰渍的脸颊上,指腹抹过少年鼻尖,沾了把锅底灰按在颧骨上,深色污渍混着未愈的擦伤,顿时添了几分狼狈。
“转过来。”丐子退后两步,月光勾勒出少年单薄的身形。不合身的衣袍在腰间晃荡,露出半截磨破的布鞋,鞋尖还透着冻红的脚趾。背上的布包用草绳随意捆着,里面露出半块硬饼的轮廓,正是从某人嘴里顺来的。
丐子心里突然犯嘀咕,他总觉得这个小比噶好像在哪里见过,有点像认识的人的缩小版,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到底像谁。想不通的他满意地吹了声口哨,“绝了!连老子都想收养你。”
燕临溪抬手摸了摸脸上的污渍,指尖蹭到黏糊糊的树胶。丐子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专门用来伪造晒斑。他的背上还背着一个小小的布包,里面装着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鼓鼓囊囊的,给人一种他真的是四处流浪、无家可归的感觉。
“不愧是我。”丐子看后满意地竖起了大拇指,一脸得意,“走了小比噶,及幼堂的梆子声都响过三更了——”
燕临溪还没来得及发表言论,丐子又开始滔滔不绝。
“记好了——”他突然佝偻起背,“脚步要像踩在烧红的炭上,膝盖打颤,眼神得像被野狼追了三天的兔子。”
说着突然蹲下身,指尖在地上划出歪斜的脚印,“门口徘徊片刻后,才鼓起勇气轻轻敲响门环,手要抠着门环发颤,生怕门里窜出吃人的恶鬼。”
他连忙掏出小本子,用炭笔在布包上记下:“敲门要轻,犹豫。”
“门开后——”丐子突然挺直身子,吓得燕临溪笔尖在布包上划出歪斜的线,“肩头要像被抽了筋似的往下塌,眼皮耷拉着只敢看对方鞋尖。”
他伸手捏住少年下巴,强迫对方抬头,指腹抹过其眼下乌青。那是方才用锅底灰涂的,“眼神得像浸了水的火折子,明明快灭了,偏还留着点火星子盼着救兵。”
丐子很满意了,这小子天赋足够好,大事拎得清,平常还会撒娇,可真是个当徒弟的好料子呀,等这任务完成了,把他师父干掉。
燕临溪突然想起什么,炭笔在布包上划出重痕:“及幼堂不查身份?”
“蠢货,自己人已经打过招呼了,主要是让你骗骗外人。”丐子突然也有些无语,这小比噶很多事情都没听过遇到过,他都怀疑这小子没出过家门。
他突然从怀里掏出块发霉的饼子,塞到燕临溪手里,“比如现在,有人递来吃的,你要怎么接?”
少年下意识地攥紧饼子,指尖触到硬邦邦的饼边。喉结滚动着咽下唾沫,他模仿着丐子指尖轻轻碰了碰饼子,像怕碰碎了这难得的食物,抬头时眼底泛起水。
“好样的!”丐子突然大笑,“就用这招对付那些假惺惺的生物。”
当接应人打开及幼堂的木门时,门轴转动的吱呀声惊飞了檐角宿鸟。燕临溪立刻佝偻起背,布包带子在掌心勒出红痕,指尖抠着粗麻布上的补丁,像握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的布鞋跨过门槛时,故意让鞋尖蹭到石缝,踉跄着往前跌了半步,正撞在接应人腿上——这是丐子特意教的“受惊小兽”动作。
目光则始终低垂着,不敢随意地抬起头来张望四周,只是偶尔偷偷地用余光扫视一下周围的环境。被带到一个房间坐下后,双腿紧紧并拢,像是生怕会触碰到什么不该触碰的东西。
当有其他孤儿好奇地缓缓靠近他时,燕临溪的身体会下意识地往角落里躲,想要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如果对方表现出友善的态度,他会慢慢地放松一些,微微抬起头,露出一丝羞涩的笑容。
丐子观察了半天后,发现这小比噶学的挺快的,就放心去干自己的事情了。
饭堂的木梁上悬着几盏油渍斑斑的油灯,燕临溪的陶碗边缘缺了个角,盛着的糙米饭飘着零星油花,旁边蹲踞着个穿补丁褂子的男孩。孩子王的碗底磕在桌面发出脆响,他扒拉着咸菜的筷子突然顿住,目光黏在燕临溪捏着筷子的指节上。
“新来的,哪儿来的?”孩子王的胳膊肘撞在燕临溪肩胛骨上,小家伙的碗筷差点翻扣在衣襟上,竹筷在瓷碗边缘刮出刺耳的响,他慌忙用掌心按住碗底,“我......家没了,他们说......这里收留无家可归的孩子,我就过来了。”
孩子王的筷子尖戳着碗里的萝卜块,突然凑近,鼻尖几乎碰到燕临溪泛红的耳,“那你家里咋没的呀?是遭了啥灾吗?”
燕临溪的后背猛地绷紧,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仿佛是在努力压抑着内心的痛苦。实际上丐子并没说过自己扮演的人家是怎么没的,他直接套用了伊介的故事。
过了片刻,他指腹掐进掌心的痛觉帮他稳住声线:“是......是有魔族,他们......”
“他们杀了阿爹阿妈…还有我的小狗…”他低头盯着碗底的倒影,“我跟着商队…”
孩子王的筷子“当啷”落在碗里,发出突兀的响。他盯着燕临溪手腕上的红绳,突然想起上个月消失的小虎。那孩子被领养前,也总摸着娘亲留下的绳结发呆。
“别怕,这儿没人欺负你。”孩子王突然拍了拍对方肩膀,那动作看似是在安慰,实则是想趁机再观察一下燕临溪的反应。
饭堂的木门“吱呀”作响,穿堂风卷着雪粒扑进来。燕临溪慌忙用身子护住碗里的残羹,碎发被风掀起,“谢谢……谢谢你。”
孩子王眼神中依旧带着一丝难以消散的戒备。
夜漏三声,及幼堂的木楼板在月光下泛着青灰。燕临溪的草席挨着墙根,鼻尖萦绕着陈年霉味与孩童身上的奶腥气,三十八道呼吸声在狭小空间里织成网。这里的气息实在是太多、太杂了,对于燕临溪来说,就像是无数根杂乱的丝线,不停地在他的感官世界里缠绕、扰动,让他根本无法安然入睡。
在妖族的时候,他拥有着很大的一片地盘,那里广阔无垠,大多数时候,只有他自己的气息在那片天地间自在地弥漫。偶尔能感知到的其他生物的气息,也是寥寥无几,且间隔甚远,所以他早已习惯了那种相对静谧、单纯的气息环境。
后来到了玄云山,他虽与伊介和齐休三个人一同住在丹峰,但毕竟也只是三个人而已。
他很快就静下心来,集中自己的精神力,调整自身的气息与脉搏。在一呼一吸之间,他的气息与身旁其他孩子那均匀的呼吸节奏逐渐趋于一致。
最清晰的声音来自右侧,孩子王的草席边缘磨出毛边,此刻正发出极轻的布料摩擦声。
“你会被收养的。”孩子王轻手轻脚地凑到燕临溪的旁边,他的动作很是小心,生怕吵醒了其他正在熟睡的孩子,待凑近后,他压低声音,“你还这么小,一定会有人收养你的。”
低语像片薄雪落在燕临溪额角,他闭着眼睛也能 “看” 见对方转身时,补丁褂子蹭过土墙的纹路。孩子王的呼吸声渐次绵长,却在七息后出现微妙的停顿 ,那是屏息起身的前兆。燕临溪的指尖悄然扣入草席,感知着木地板传来的震动。
孩子王撑着窗台,翻了出去。
夜风卷着槐花香灌进窗缝,燕临溪任由自己的灵气,顺着风流淌、贴合,像无数透明的丝线,将院角老槐树的枝叶晃动、树皮上的苔藓气息,都编织进感官的网络。
孩子王手脚并用,熟练地爬到了树上,在一个较为隐蔽的树杈间,燕临溪 “看” 见了一把梳子,那梳子看上去有些陈旧了,却被擦拭得很干净,在月光的映照下,隐隐泛着柔和的光泽。
孩子王轻轻地握着那把梳子,眼神变得有些迷离。
“带你看这世间……”低语散在槐花絮里,孩子王的影子与树冠的剪影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