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剑台的聚灵阵光芒正盛,衣摆绣着北斗纹的内门弟子踏剑而来,靴底尚未沾地,袖摆带起的剑气已刮得石砖作响。那位弟子来到众人面前,微微低头,双手抱拳,对门主行礼问好。
他是封煜的同脉师弟,他望着席地而坐的新生们,腰间的玄铁剑穗绷成笔直的线。那些本该在早课挥剑的身影,正三三两两瘫在阵旗阴影里,指尖还捻着方才偷藏的传讯玉简。“成何体统!如此散漫无礼。”他的呵斥如剑刃,震得离火旗符文一阵明灭。
新生们惊惶抬头,只见他抱拳时袖口的北斗纹几乎要刺入石砖,方才还喧闹的试剑台瞬间落针可闻。差点忘记这个师兄比封煜师兄还要严酷了。
这位内门弟子看着他们的模样,心中的怒气稍稍消减了一些。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你们既然自己选择了这条路,就应该时刻保持专注和自律。”
有胖乎乎的剑修偷偷往燕临溪方向挪了挪,梗着脖子嘟囔,“吼这么大声干嘛,小祖宗在入定……”尾音却在他扫来的冷眼下骤然消散。
内门弟子这才注意到台中央的身影,他瞬间有些懊悔。他带这批新生已经半个月了,刚才一出现,第一时间只看见了这群散漫的新生,却忽略了在一旁入定的小师叔。
门主的轻笑打破僵局,“小徒孙的剑火能烧了南冥海,却烧不醒你们这群懒骨头?”
他指尖轻点阵旗,聚灵阵的灵气突然如活物般涌向内门弟子,惊得后者慌忙拱手,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反应有些过激了。他微微低下头,深觉自己远远不如封煜师兄,他突然很想很想师兄。
想念那个总在早课时,用冰棱给偷懒弟子敲脑袋的师兄。
燕临溪的剑鸣在试剑台上空萦绕了三天三夜。门主始终负手而立,看小徒孙的剑势明灭,恍若看见百年前的伊介。只是自己的徒弟从不会偷懒,更不会把剑诀练成嬉戏的歌谣。
“剑门天开,赤子无怨。”门主望着燕临溪收剑的弧度,忽然轻笑出声,“剑意不是苦行,是与剑相看两不厌的痴。”这远比火天灵根来得更好,才能在大道上走得更远。
人们在痛苦中挣扎,在明悟中沉思,都不如把挥剑当成追着蝴蝶跑的游戏。最难得的道心,从来不是枯坐悟剑,而是纯粹的喜爱,喜爱每一次挥剑。
门主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模样,没有这么调皮也没有这么好的天赋。那时的他,也有着一颗赤子之心,对修炼充满了热情和执着。随着岁月的流逝,心中的那份纯真早已被磨灭了,才会卡在化神前期,寸步难进。
燕临溪的剑尖终于垂落了,他甩了甩发麻的手腕,他玩累了,正想去捉弄一下伊介,却看见门主站在阵旗阴影里,“封煜呢?”
门主的喉间轻滚,脸上露出了纠结的神情,“他……去了万剑冢。”
他不知道该如何告诉燕临溪封煜的情况。寿元损耗极为严重,修为殆尽,几乎已经到了无法挽救的地步。寿元丹药伊介确实有,可伊介却没有给封煜,他也管不了伊介。
最终封煜释然地去了万剑冢,想必此时,已经和剑埋在那里一段时间了。
“万剑冢?我也要去。”燕临溪还以为是什么好玩的地方,兴奋地挥了挥自己的剑。
门主叹了口气说道,“万剑冢是死去的剑的归处。”
话音未落,燕临溪的瞳孔骤然收缩,“万剑冢是……归处?”
万剑冢三个字像极了妖族的万灵冢,妖皇行宫所在的位置。是归处,是那些一动不动,不再说话的妖族的归处,所有不再振翅的灵魂归寂的地方。
封煜去了归处,那是不是也意味着,封煜不会再教导他练剑,不会再跟他切磋,不会再下山给他偷偷带人族千奇百怪的零食。意味着他再也没有机会感受到带着封煜灵气的冰花,带着封煜剑意的一招一式。
封煜会像其他去归处的妖族一样,慢慢变成白色的不再言语的骨头。
然后封煜的思想、情感、记忆和梦想都将不复存在,他的喜怒哀乐、人生经历都在去归处的那一刻画上句号。
那些记忆突然碎成冰渣,刺得眼眶生疼。
门主看着他跪坐在地,指尖抠进石砖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袖中飞出半片染着霜气的玉简——那是封煜留给燕临溪的,最后一道未及送出的笑意。
燕临溪握着玉简的指尖在发抖,玉简上的字迹带着冰棱的冷,却在末尾画了只歪歪扭扭的火鸟——那是封煜偷偷看过他化形时的模样。他惯会冷着脸开玩笑,就像那时被鬼爷重创时,还笑着说“师叔的爪子比我的剑快”。
燕临溪心脏好像被狠狠地扎了一刀,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情感,他呆呆地站在那里,脑海中一片空白。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回过神来,泪水在他眼眶中打转。
燕临溪的指尖在剑柄上骤然松开,昆吾剑如此被抛弃了,“当啷”砸在青石砖上,鸣带着委屈的颤音,却唤不回主人分毫注意。
“封煜……”他的喉间溢出破碎的音节,泪水如决堤的山洪奔涌而出,将门主袖口的星纹染成深灰。他瘫坐在地,双手死死攥住对方衣摆,“他以后都不会跟我说话了……”
围观的新生们刚凑近,便被门主骤然冷下的目光钉在原地。虽然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看场景,应该是门主把小祖宗惹哭了。
“看什么?”门主脸色一沉,“聚灵阵的灵气都被你们吸成浆糊了?”
那些剑修们也不敢违抗门主的命令,只能无奈地离去。在他们离开的时候,依稀间还听见有剑修小声说:“门主,小孩不是这样带的,怎么跟文诛剑尊一样不会带小孩,一脉相承吗?”
门主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怀中仍在大声哭泣的燕临溪,心中很快有了决断。他决定把这个棘手的问题抛给伊介,于是,抱起燕临溪,捡起昆吾剑,朝着丹峰的方向飞去。
丹峰的寒潭水汽漫过石阶时,伊介正闭目打坐,任由水雾浸透衣摆,忽然听见山风送来的哭声,“烦。”
他指尖轻弹,阵法应声而起,将丹峰裹成与世隔绝的茧。
然而,门主又哪能随他的意。他愣是摸索了一下阵法漏洞,抱着燕临溪就进入了丹峰。
“这又是怎么了?”伊介皱眉望着小徒弟沾着泥污的袖口,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比平时柔和三分,“前几天不是玩得高高兴兴的。”
门主将昆吾剑塞进他手里,“封煜。”
伊介皱着眉头,在脑子里转了很久也没想出来封煜是谁。他有些疑惑地望向门主,眼神中满是询问。
门主传声道:“带你儿子下山的那个孩子。”
“那个总板着脸的小崽子?”伊介的语气依旧冷淡,他本就情感淡薄,支撑他的只有仇恨,自然记不住无关紧要的人,纵然是他的师弟死在他面前,他也不过是轻叹一声便没有然后了。
只是他没想到小燕子居然那么喜欢那个‘玩具’,这下好了,事情大了。
小徒弟的哭声震得他胸口发麻,眼泪混着鼻涕蹭在他刚换的道袍上。门主悄然退到寒潭边,转身离去。
燕临溪哭得很大声,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干,父亲教过,任何死亡都是过去,他要挺起胸膛来,跨过去,大步向前。他只是忍不住悲伤,他只是想哭一下下就好,马上就好。
在妖族死一个妖多么正常,他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奉献自己去拯救他人,他与封煜才认识多久?为什么?
伊介的指尖在燕临溪颤抖的肩头上僵硬地顿了顿,望着那双被泪水泡得通红的眼睛,鬼使神差地开口:“皇室秋狩在抓雪顶狐,听说有百十个小修在围猎场撒欢。”
燕临溪的抽噎声骤然卡住,泪水中泛着细碎的光。他仰头望着伊介,睫毛上的泪珠还在打转,却已透出几分动摇,“……有会结冰的灵宠吗?”
伊介暗暗松了口气,“齐休那家伙在城南当铺蹲了三天,说有个会吐冰棱的银角狼。”
齐休没有干,他明明在丹峰练了几个月的剑。
“真的?”燕临溪的瞳孔骤然亮起,他猛地从伊介的怀中挣起,手指死死揪住伊介的衣摆,“现在就去!现在!”
泪水未干的脸上写满急切,脚尖已经在地上蹭出准备御剑的姿势。伊介看着这戏剧性的转变,心中无奈地泛起涟漪。到底是幼崽,情绪像火焰般炽烈,却也能在瞬间被新的事物点燃。
这样也好,如果他死了,小燕子也能很快摆脱悲伤。
“去找齐休。”伊介被拽得向前踉跄半步,“让他带你去。”
小家伙应声松开手,昆吾剑腾空而起,在丹峰中划出一道灼热的轨迹。门主望着那道转瞬即逝的火光,忽然轻笑出声:“你这转移注意力的法子,倒比我厉害多了。”
“下次再哭,就丢去万剑冢练剑。”伊介对着空荡的丹峰喃喃自语。
门主的笑声从寒潭传来,惊起一群栖息的竹雀,他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转头对伊介说道,“妖族的幽煞树还没找到,人族大陆越来越动荡了。”
伊介缓缓说道,“血影楼没有出动吗?他们楼主不是最喜欢这些有毒的东西了。”
他门主摇了摇头,从袖子中掏出一封信放在石案上,正指到“幽煞树”那页,墨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血影楼的逍遥堂半年前在碑林吃了个大亏,二十三个杀手的尸身都被灼成焦木,此后便无消息了。”
伊介的眉峰骤紧,眼神扫过“见血封喉”的批注,有些意动,“鸠鸟族的神树,向来只认鸠鸟族的血。等忙完了,我出门找。”
幽煞树是妖族北域金乌族地盘的东西,如果不是流落在外,没有人可以指染。
“你要那干嘛?”
“小燕子喜欢。”
“所以你是跟鸠鸟族的生的?厉害啊。”
“老东西,说正事。”
门主见状,指尖轻点书页,信上“偷渡妖族”四字上亮起,“这半年,人族大陆没有自然产生的鬼族,幽煞树十成十在这儿,就是不知道血影楼为什么放弃了。”
“所以?”伊介抬眸,“我去当血影楼杀手,老东西你有没有什么仇人,下个单,我去接。”
“你别去,好好守在山里。妖族那边有动静,不少妖族偷渡过来,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伊介正准备再说些什么,恰好看见竹帘外闪过一道火焰,小东西的声音先于身影撞进寒潭殿,“齐休那混蛋!”
他撞开门帘,死死拽住伊介的道袍,“他忘了!”
门主的低笑混着烛火跳动,看着伊介被拽得趔趄的模样,将翻乱的典籍跟信归位,“小崽子的倒是长进了。”
伊介脸色发黑,“松开。”
“幽煞树的事稍后再说。”门主起身时,传音说道,“先解决你家小崽子的问题——”
门主瞥见燕临溪怀里画着火鸟的玉简又说道,“封煜的事,万剑冢的守墓人送了信,说将他的剑穗挂在引魂松上了。”
燕临溪的抽噎声骤然止住,“剑穗能当风筝放吗?”
伊介看着他瞬间转变的表情,忽然发现,这个总把悲伤藏在玩闹后的小徒弟,其实比任何人都清楚,有些离别需要用新的执念来填补,有些死亡必须一脚跨过去。
“明日随我去万剑冢,但先说好——”他忽然回头,看着燕临溪眼睛亮起的模样,“不准哭花脸,守墓人最烦眼泪。”
燕临溪用力点头,“要封煜的剑穗当灵宠”
丹峰的夜雾漫进寒潭,将三人的影子投在竹帘上。门主看着伊介僵硬的背影,忽然轻笑着传音,“你若真去血影楼当杀手,记得用小徒孙的眼泪当暗号,那东西比毒蛛还让人忌惮。”
伊介的脚步猛地顿住,却没反驳。
远在妖族大陆的妖皇行宫中,鎏金王座上的新君垂眸拨弄着魔族送过来的献礼,听着下方龟族族长的谏言。一群不知死活的家伙,吵吵嚷嚷,让人心生厌烦。
“陛下,此时出兵抢夺幽煞树,恐会引发人族与妖族的全面战争,后果不堪设想啊!”老龟的背甲映着殿中冷光,这让妖皇想起之前,这老东西在幽煞树被夺时,第一个缩进龟壳。
妖皇讨厌水族,厌恶的看了一眼老鳖孙,就把眼睛挪向了别处。
“陛下,人族修士擅长用阵法,还请——” 龟族族长的话被拍案声截断。
妖皇的掌心烙下焦炭的印记,“鬼修的尸气已漫过西域的永寂冰原,冰蝮族早已难以忍受”
他猩红的瞳孔扫过噤声的妖大王们,视线在龙族亲王腰侧的美人上顿了顿,“你们的子嗣若被尸气腐了妖核,可还会说‘三思’?”
其他妖大王也纷纷不做声了,他们可不管鸠鸟族的神树,又不是自己的神树,鬼族现在还很孱弱,没什么影响,但是出兵要的可是他们的子嗣跟宝物。
“哼,你们这群废物。”妖皇一怒,只有龙族的人有叫嚣的本事,他们是站在新妖皇那边的,为了去人族大陆掠夺些美人。
大陆之间的海域里面充斥着罡风还有只知道杀戮的魔兽,修为要到化神期才能横渡,就算妖族□□强横,也必须修到元婴期。都那个修为的妖了,横渡海域就是为了抓美人,多少有些丢脸。如果能出兵,那再好不过。
“父皇,”青灵生在殿角攥紧袖摆,他能感觉到父皇的怒火,他鼓起勇气抬头,“儿臣愿带暗卫 ——”
“三百岁金丹中期,拿什么带?” 妖皇更加生气了,冷笑如冰锥刺骨,“你还是鸠鸟族血脉,连幽煞树的叶子都握不住,痴人说梦。”
妖皇这个大儿子都三百多岁了才到金丹中期,血脉还一丝都没有继承到自己的。他一百岁不到的二儿子都已经元婴初期了,青灵生实在是太让他失望了。
青灵生低下头,紧咬着嘴唇,二弟三弟都继承了父皇的血脉,只有自己是母亲的血脉,父皇不喜欢自己也是应该的。
穹顶突然传来金石碎裂声,一只翼展十丈的白色巨鸟撞破天顶,青云灵的鸟喙泛着寒光,在落地时化作人形,羽翼收拢成柔软的茧,将僵立的青灵生护在身后:“滚下来!欺负孩子做什么?我看你是找打。”
她指尖掐着妖皇的尾羽,声音却温柔地落在儿子发间,“阿生别怕,娘的羽翎比你爹的硬。”
妖大王们趁机告退,衣摆掠过殿门时,还能听见青云灵的训斥:“当年是谁在被我的羽箭追着跑?现在倒嫌弃起儿子的血脉了?”
青灵生贴着母亲温暖的羽翼,听见妖皇的叹息混着被揍的摩擦声靠近:“云灵,我只是不想让他去人族大陆送死,他那点修为——”
“你就不会好好说话吗?” 青云灵打断他,指尖抚过儿子眉间,“鸠鸟族的幼鸟修为提升是很慢,你难道不知道。还是说你觉得你现在能打赢我了?就敢欺负儿子。”
妖皇走到妻子和儿子身边,用头蹭了蹭妻子的脸庞,轻声说道:“云灵,我知道错了。”
殿外的浪潮声渐歇,青云灵的巨鸟虚影掠过海面,惊起的鲛人歌声里,藏着半句未唱完的古老传说,“当金乌的赤焰与鸠鸟的清鸣共振,幽煞树的根须将穿透两界海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