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介垂落的墨发浸在水中,发尾随着涟漪轻轻晃动,苍白的脸颊在水汽中泛着薄红。他正枕着潭边青石板浅眠,睫毛上还凝着未干的水珠,唇角无意识地抿着。
伊介怕那两徒弟擅自闯入洞府被阵法所伤,整个丹峰除了最外围的大阵,都没有设置杀阵。
洞外的脚步声像片落在雪上的羽毛,轻得几乎听不见。燕临溪乱糟糟的头发上还别着片禁地偷摘的朱果叶,他攥着朱果的手背在衣摆上蹭了蹭,掌心的果香混着灰尘。母亲常说父亲哄人时“带着笑,轻着声”,于是他踮起脚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温顺。
“师父?” 他的声音像块投入寒潭的小石子,在静谧的洞府里荡开涟漪。伊介的睫毛猛地颤动,脊背瞬间绷紧,寒毛顺着后颈倒竖起来。这嗓音像极了齐休小时候装乖巧的腔调,却比那混小子多了分软糯的尾音。他下意识地往潭底沉了沉,冷水漫过锁骨:“齐休,练你的剑去。”
燕临溪气鼓鼓地抿住唇,指尖捏住朱果的蒂把,“哼!” 他突然把朱果塞进嘴里,酸甜的汁水在舌尖炸开,果皮上的绒毛蹭得牙龈发痒。
伊介听见响动猛地转头,只见小徒弟鼓着腮帮子,眼睛瞪得滚圆,“才不是齐休!” 话音未落,便转身跑向石门,把青砖踩得咚咚作响。
燕临溪要去试剑台练剑了,再也不理师父了。
剑修们列成九行,每一次挥剑都带起破空声。最前排的内门弟子动作如行云流水,剑光交叠处,晨露被劈成晶莹的雾珠,纷纷扬扬落向青石板。
新来的弟子却像被风吹乱的芦苇,整个区域一片乱七八糟,毫无秩序可言。
这是玄云山的早课,挥剑一万次,只要你不是长老跟峰主,就别想逃过这个早课。上早课的长老挥一剑,下面的弟子就要准确的模仿长老的力道角度,挥动自己的剑。
既锻炼了找寻敌人的破绽的眼力,又锻炼了对剑的重量长度的精准控制力。
封煜站在三丈高的观剑台上,玄铁长剑横在腰间,他望着下方混乱的队列,眉峰渐渐凝成利刃般的弧度 “姿势怪异,用力方向错误,跌跌撞撞,不知所措。手腕再晃,便去剑池泡三个时辰。”
封煜是内门弟子,但他向来不通人情,一心沉浸在剑道之中,也正因如此才会被推出来教导这些新来的弟子。他无法容忍这般散漫和混乱的场景,“严谨、专注、刻苦,做不到就滚下山去。”
话音未落,试剑台西侧传来衣摆扫过草丛的窸窣响。燕临溪缩着脖子贴墙根挪动,他盯着封煜背过身的瞬间,迅速窜进队尾,脚尖刚并拢,便听见头顶传来冰块落地般的声响:“师叔,不要再躲了。迟到,晨练后留下。”
燕临溪望着封煜转身时衣摆扬起的弧度,乖乖地跟其他弟子排排站好,指尖在储物戒指上轻轻一捻,把古朴的昆吾剑便出现在他的手中。
这是父亲为他准备的满月礼,长得像一根烧火棍,但实际上是一把灵器,已经被抹去灵智的那种。
“双脚分开,与肩同宽。” 封煜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剑刃,但在示范时,行云流水,剑尖垂落的角度精确到分毫不差,“膝盖微屈,如临深潭。”
封煜的掌心带着常年练剑的茧子,轻轻一推,燕临溪的身形便如扎根的青竹般稳固。
“手臂伸直,剑指北斗。” 封煜绕到他身后,帮他调整完最后一个手势,昆吾剑稳稳地平举在胸前。
“不错。” 封煜退后半步,眼中闪过极浅的赞许。
新生们的目光齐刷刷聚焦过来,封煜大声说道:“都看清楚了吗?这才是练剑的基本姿态。”
一万次挥剑的声响荡开,对于燕临溪来说轻轻松松,他抹了抹头上的汗,满心欢喜地就准备去找齐休玩耍。
试剑台的风突然转了方向,带着剑池的水汽扑在燕临溪后颈上。封煜的指尖刚触到他后领,丝丝冰棱正顺着燕临溪的衣领攀爬,冰气将他冻僵在原地,“师叔记性不好?”
燕临溪一听,半点不敢挣扎。父亲曾说,人族修士的 “言出法随”,在严于律己者身上最是锋利,做了的事就要接受后果,不该找借口,也不该逃避。
“悟剑石。” 封煜松开手,满意地看着小师叔,没有耍脾气便是极好的。冰棱碎成水珠,他转身时,玄铁剑鞘打在燕临溪的手背,语气稍缓:“两个时辰,便算抵了迟到的债。”
“这个,师侄。”燕临溪并不知道他叫什么,早上迟到错过了封煜的自我介绍。
封煜减慢了脚步,微微侧头,神色平静地说道:“封煜,封存的封,‘煜煜夕日,逝何忽兮’的煜。”
“他们为何不先学心法?” 燕临溪回头看了一眼那些歪七乱八的新生。记。
“凡人如未开的剑胚。” 封煜在悟剑石前站定,“若连万次挥剑都熬不住,如何以精血为引,吸收灵气入体?”
“所以练剑是为了打通经脉?”
“不,是为了磨砺耐性,让他们知道这条路的含义,叩问自己能否一直走下去。”
“那早一点修炼不是一样的吗?”
“人生而不平等。饭食中添加了灵米,当他们能在中午之前挥动一万次的时候,精血便最为充足。”
燕临溪了然了,身体基础太差的,快一点修炼反而舍本逐末,得不偿失。
封煜忽然蹲下身,与燕临溪平视,眼中的冷冽褪了三分:“当年我入门时,在剑池泡了三天三夜,才明白‘剑’字,是要把脊梁骨挺直了,才能往下写。”
燕临溪望着刻着 “玄云山” 三字的巨石,他仰头望着封煜下颌的冷硬线条,鼻尖泛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师侄要丢我下山?”
他整个人挂在对方手臂上,封煜看着他那可怜兮兮的模样,心中微微一软,殊不知其他剑修也是如此被他的样子骗到的。无奈地扯了扯袖口,却怕伤到他,“松开,那是悟剑石。”
封煜将燕临溪放在石前,掌心按在他发顶揉了揉,“坐直了,剑意不喜歪歪扭扭的身子。”
燕临溪盘腿坐下,指尖触到石面的凉意,远处试剑台的挥剑声隐约传来,像极了幻境里地牢中的水声。
起初,他的心中一片茫然,只觉得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寂静无声。一丝若有若无的剑意,跟他玩捉迷藏,他很快就沉浸在抓捕这一缕剑意的游戏中了。
封煜见状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他还要去盯着那群没长成参天大树的树苗。
白衣剑客的影像在燕临溪的神识中浮现,剑客腕骨转动的角度随心所欲,每一道剑气都顺着灵脉走向迸发,强大中多了几分特有的肆意。
他站起身来与剑客的动作渐渐重叠,剑尖所指之处,有山风掠过,那些曾让他困惑的练剑姿态,此刻都化作灵气流动的轨迹,顺着经脉在体内勾勒出清晰的路线。
他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
悟剑石下的阴影已爬至燕临溪膝头,他睫毛颤动着睁开眼,眼前晃动着数道身影。最前排的精瘦长老鹤发童颜,此刻正扒着石案往他这边探,“是风剑!伊介,你看这孩子的握剑手势 ——”
伊介斜倚在石旁的雪松树下,嫌弃地看了一眼精瘦的长老,声音平淡,“老瘦子,你那套‘风过不留痕’的逃跑剑,我儿不学。”
他蹲下来,与燕临溪平视,“舞两下。”
第一式 “风掠松” 本该是轻盈的剑法,他却踏出沉重的震地劲,剑尖带起的气流在地面犁出焦痕。
精瘦长老的风纹袖口被火焰吹得鼓胀,却见燕临溪手腕翻转,本该飘忽而逝的剑意竟凝成赤红色火舌,顺着剑尖游走,“不对……”
炽热的剑意如燃烧的赤练,将周围三丈内的露水蒸成白雾,熊熊燃烧的火焰,以一种强硬地姿态扑向精瘦的长老。精瘦长老的鹤发被气浪掀得倒竖,却拍掌大笑:“妙!妙!风剑入火道,刚柔相济!”
他平生最喜欢有天赋的小辈,此刻看着燕临溪,心中更是喜爱不已。
伊介望着燕临溪挥剑时,衣摆被剑意烘出焦洞却不自知的模样,紫眸深处闪过极浅的笑意,很快就收敛起来,望向精瘦长老,“如何,你教不出这样的剑意。”
门主的声音忽然从树杈传来,带着惯有的调侃,“剑门天开的苗子,确实该学些霸道剑意 ——” 话未说完,便被伊介骤然冷下来的目光钉在原地。
“我徒儿的路。” 伊介站起身,替燕临溪挡住门主投来的玩笑视线,“轮不到旁人指手画脚。”
门主微微一愣,随即笑了笑,“你的剑意,你的道呢?”
伊介闻言神色未起波澜,紫眸微眯,闪过一抹寒光,周身气息变得危险起来,他语气冰冷道,“我如何,亦轮不到他人置喙,再敢胡言乱语,小心你的舌头闪了风。”
门主从树上跃下,衣摆扫落几片松针,不再言语,他知道伊介的脾气。
封煜此时站了出来,向众人拱了拱手,恭敬地说道,“师叔今日份的剑还没练,我先带他去试剑台了。”
燕临溪瞪大了双眼,满脸的不可置信,急忙说道:“不对,我练完了。”
封煜看着他,眼神中带着一丝无奈和严肃,剑尖轻点地面,在青石板上划了两遍 “一万” 二字,缓缓说道:“师叔在悟剑石前坐了三天,一共差两万次挥剑。”
燕临溪对这个规定感到十分困扰,他眉头微微皱起,问道:“如果有事耽误了也要补上吗?万一我在秘境中被关两年,出来不是要补数不清的早课?”
“如此的话,建议师叔在秘境中每天早起挥剑一万次,免得出来后要补很久。”
“那怎么可能!在秘境中本来就危险重重,哪有时间挥剑一万次。”
“师叔,这是门规,不可违背。如果师叔能成为长老或者峰主就不必上早课了。”
“若成了峰主……” 燕临溪小声嘀咕,暗暗下定决心,要把师父挤下去,自己当丹峰峰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