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临溪的动静。燕临溪半跪在地道口,这两人怎么那么重。
明将军妻子的头歪在他膝弯,伊公子染黑的白发垂落在砖缝里,发梢沾着的草屑随着呼吸轻轻颤动。他咬着牙将两人推下斜坡,让地道深处的侍卫接应。反手扣住石缝翻回地牢,指尖还沾着地道的青苔。
燕临溪盯着变形的铁栅栏,掌心泛起火色光晕,将断裂的铁条重新捏合。火星溅在衣服上烧出小洞,他却无暇顾及,耳尖贴着栅栏听外面动静,直到听见守卫的脚步声渐远,才敢跳回地道。
地道口的石桌像头沉睡的巨兽,压得青砖缝里渗出地下水。燕临溪掌心抵着石面,灵气在经脉里横冲直撞,臂弯肌肉突突跳动,石桌纹丝不动:“该死……”
只能如此了,灵气如决堤洪水轰然炸开,石屑混着木屑劈头盖脸砸下来,等他在硝烟里抬头,只见上方天井漏下的月光里,伊府的青砖飞檐正在火舌中崩裂。
“轰——”声响震得地牢石壁簌簌掉灰,燕临溪被气浪掀翻在地道里,后背撞在潮湿的石壁上。他望着头顶炸开的窟窿,浓烟里浮动着侍卫们的呼喊:“保护大人!走密道!”
他要回去救明家夫人口中的孩子。
返回地牢的路比来时更冷,燕临溪贴着石壁站定,静静地听着头顶上密密麻麻的脚步声,他的呼吸不自觉地放缓。不一会,天牢就安静了下来,狱卒们好像都出去追人了,燕临溪心想应该是自己炸掉伊府的计划,成功吸引了对方的注意,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头顶传来老太监的冷笑:“调虎离山?当咱家是三岁小儿”那声音像生锈的刀在磨石上刮,由远及近。他屏住呼吸,指尖凝出薄如蝉翼的水镜,映出廊柱下晃动的影子。
过了会儿,地牢忽然陷入死寂,他便小心翼翼地爬了上来,刚刚掀开茅草床,就与老太监对视了一眼。老太监咧开嘴的微笑,让人不寒而栗,“这里果然有一只老鼠,抓住他。”
铁栅栏在掌心凝成粗糙的铁棍,燕临溪旋身时带起一阵风,扫落老太监鬓角的白发。对方显然没料到孩子敢动手,旱烟杆仓促格挡,火星溅在少年衣襟上。
玄云山试剑台的石阶上凝着晨露,云雾在七丈高的剑形石碑间翻涌,将伊介青竹纹道袍的下摆洇得半湿。
他盯着石面上自己那道浅了三寸的剑痕,又一次,被门主的“无留”剑意压得连剑诀都未及施展开。心中涌起一股恼怒,他冷哼一声就准备去关掉这次的集体幻阵,以及把齐休与燕临溪捡回来。
“又要逃?”
清越的剑鸣划破雾霭,门主的长剑不知何时横在他胸前。剑身未出鞘,却有凛冽剑意化作实质。
“你的剑——”门主忽然抬手,剑鞘重重磕在试剑台中央的太极图上,青石地面应声龟裂,“恶得不纯粹,善得不彻底。既无仁义,也无杀气,你的道是什么,你都看不真切。”
门主的话语如重锤一般敲在伊介的心上,让他微微一震,木已成舟,很难改掉,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与门主纠缠,更不想让燕临溪看到幻境的后续。
“让开。”他忽然低喝,周身灵气化作虚影。然而刚纵出丈许,漫天金光突然笼罩试剑台。门主的法相自云层中显化,瞳孔里倒映着伊介的身影:“红尘劫靠运气,心魔劫呢?”
法相的指尖压下,试剑台地面轰然塌陷,伊介被风压得单膝跪地,道袍下摆渗出点点血迹。云雾在法相指缝间穿梭,伊介忽然笑了,随之是沉默。
法相骤然消散,门主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他面前,深深看了他一眼。伊介化作剑光射向云海,道袍尾端掠过门主指尖时,带起一声几乎不可闻的叹息。
门主在内心感叹到,这届的弟子准备重新考核吧,自己的幻境还没到最关键的时刻,就被伊介的小徒弟掐灭了导火索。他本来是准备让所有人参加这个小国家与魔族的大战,让他们体会一下战争。
“去他的道。”伊介轻声骂道,直接动用灵气将阵眼粉碎,幻阵也随之崩塌。
幻阵崩塌的金光洒落在试剑台的青石板上,齐休跪坐在血泊中,指节几乎嵌进那只浸透水的鞋,那是燕临溪最开始遗失在水里的鞋子。伊介的剑光划破云雾的刹那,少年绷紧的脊背骤然松弛,唇角还沾着未擦的血沫,便安心地闭上了眼。
其他弟子被阵法抛到试剑台时,大多踉跄着摔倒在地。
天菩萨,有个弟子正举着半块啃了一半的炊饼,饼渣还粘在嘴角,眼睁睁看着眼前的“魔族大营”化作点点荧光,只剩手中木剑还保持着劈砍的姿势。
“怎、怎么回事?”一个弟子望着突然清晰的玄云山峰峦,眼中满是错愕。众人面面相觑,之前的一切,在晨雾中显得荒诞而虚无。
燕临溪的手还保持着攥握铁栅栏的弧度,掌心突然一空,幻境残留的灵气在掌心炸开细小的蓝光。他下意识地探向储物戒指,火云棍带着破空声横扫而出。前排弟子根本来不及反应,三道身影直接被扫飞出去,撞在试剑台的石碑上,咳出的血沫溅在石碑的刻字间,剩下的人惊呼着连滚带爬地后退。
“慢着!”精瘦长老的身影从云雾中显化,视线转向缩在角落的岑桑梓,少年衣摆还沾着跑回山门时蹭的泥点,正抱着膝盖发抖,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石缝:“岑桑梓,幻境入口处折返……”
岑桑梓的脸色瞬间灰白,头几乎要埋进膝盖里。却听见长老话锋一转,声音突然柔和:“但是本性纯良,危机意识可嘉。”
他抬手拂过岑桑梓脏乱的发顶,“可愿入我逸剑峰,做亲传弟子?”
少年猛地抬头,睫毛上还凝着水雾,不敢置信地望着长老,当看清对方眼中的认真时,他用力点头,“弟子愿意!”
门主的咳嗽声惊醒了还在发愣的众人。他站在试剑台最高处,背后是七丈高的石碑,云雾在他衣摆间翻涌,仿佛整座玄云山都在他脚下。“此次考核……”
他扫视着台下或惊喜或失落的面孔,声音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重开。”
此言一出,台下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叹息。玄云山的第二关考核,每一次都不一样,他们好不容易在阵法里面找到了门路,又一切成空了。
燕临溪望着掌心渐渐消散的幻阵灵气,忽然注意到齐休被抬走时,那只鞋还紧紧攥在手中。幻境里的一切,都在现实中留下了痕迹。
伊介倚着石碑坐在石阶上,燕临溪攥着火云棍的手垂在身侧,他盯着师父垂落的发梢。
“师父?” 他蹑着脚凑近,伊介抬头时,眼尾有了些青黑,却在看见他时,勉强扯出个苍白的笑,伸手将他捞进怀里。燕临溪的鼻尖抵着对方冰凉的衣襟,嗅到淡淡竹香混着血腥气,突然发现师父握剑的手在袖中微微发抖。
“你是要死了吗?” 他贴着伊介耳边,“生机比幻境里的濒死囚徒还弱。” 他害怕失去伊介,这样就没人送他回家了。
伊介看不出什么情绪,“不过是旧伤作祟,大惊小怪。” 他说谎时,神色依旧冷漠没有任何变化,“小孩子别总咒人。”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被该死的幻境刺激了一下,回想起了往事。
那个国家,没有等来希望,而一切都是魔族的计谋。仅仅是因为明臻的天赋太好了,魔族想让他堕魔。伊家也好,明家也好,百姓也好,都死得干干净净。
燕临溪听不懂他的言下之意,他想起来幻境里面那个白发飞扬、手撕铁栏的离谱公子也姓伊,他问道:“师父,你头发…… 真的没染过?”
伊介哪里听不出燕临溪想问的是什么,他微微摇头,“那个人……是染的”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幻境是假的。”
燕临溪还想要问些什么,伊介就直接打断了他:“明将军的妻儿都死了,伊家也没有救到天下人,最后那个国家的结局是被魔族入侵了,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伊介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疲惫。
燕临溪本来还想问问能不能再见到那个白发公子,他挺喜欢他的,如今看来是不太可能了。他没有再提出任何问题,只是静静地抱住伊介的脖子,“魔族都是杂碎。” 他闷声说道,“等我长大了,就把他们的老巢砸个稀巴烂。”
伊介的掌心按在他后心,能清晰感受到少年急促的心跳。远处传来丹峰弟子采药的歌声,混着山涧流水声。他藏在袖中的手,仿佛触碰到了幻境里那些温热的、真实的、却永远停留在过去的温度。他低下头看见燕临溪发梢抱齐休时蹭的草屑,忽然觉得胸口的钝痛轻了些。
小徒弟在安慰自己。
燕临溪见伊介没有回答,便疯狂地转动脑子,想从自己的父亲写给母亲的情诗里面找出合适的话语,他知道人族喜欢那些诗词。
“师父?” 他忽然转身,发梢扫过石碑上的剑痕,“满目山河空念远…… 那个……” 话到嘴边又卡住,耳尖发烫。
伊介倚着石栏望云海,道袍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听见动静时,恰好看见少年攥着衣角,像只准备叼来枯枝讨好主人的小兽,“落花风雨更伤春。”
燕临溪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晨雾,“不如怜取眼前人?” 每个字都带着刻意的软糯,像模仿戏台上的文生公子。这是伊介第一次见到他这种说话的腔调,就好像自己是什么易碎品一样,他忍不住挑眉看向这小崽子。
那是他教给老燕子的情诗,居然还会被小崽子看到,并且记住了。
“倒是记得牢。” 他忍不住笑出声,掌心覆上少年发顶。
燕临溪仰头望着他,发现师父眼底的青黑淡了些。忽然间,肩头一轻,整个人被塞到带着明亮的木质气息的怀抱里。齐休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正苦笑着接住他乱踢的小腿。
“我去闭关了。” 伊介转身就走,这批弟子要重新安排考核,一时半会都没他什么事。
齐休望着师父消失在雾中的背影,忽然叹了口气,指尖戳了戳燕临溪的额头:“别信他说的闭关,上回闭关三天,实则是被我烦的不行了,在洞府享受一个人美好的时光。”
他蹲下身,帮少年拍掉衣摆的草屑,“门主说,师父从小就那样,每次生闷气就爱躲起来,美其名曰悟道。”
燕临溪的眼睛倏地亮起来,抓住对方手腕:“师兄,你知道师父的洞府在哪吗?”他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想要去捉弄伊介的心情。
齐休马上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他忽然轻笑一声,扯起燕临溪就往云雾深处跑。自己从来没有实施过这样的方案,或许可以带师弟去偷袭师父。
寒潭水面凝结着细碎的冰晶,漏出的光线顺着伊介垂落的墨发缓缓流淌。他赤足抵着潭底光滑的青石板,白色中衣被冷水浸得紧贴脊背,领口大开,露出锁骨下方三道浅红剑疤。
他的眉心微微蹙起,右手无意识地攥紧潭边垂落的藤蔓,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唇角的轻微颤抖。那些被清醒时压制的画面,正顺着梦境的缝隙涌来:明臻、伊府的火光、门主的质问…… 每一幅画面都像寒潭水,刺骨却又不得不沉溺。
伊介向来厌恶睡眠,此刻却像被抽去筋骨般浮在水中,任由冷水漫过喉结。他知道,当意识沉入黑暗,那些困惑便会化作千万把钝刀,在心底来回切割。
他的剑,缺少剑意,这一点他心知肚明。如果说一定要有的话,他会把小徒弟安顿好后,横渡到魔族那边,寻找自己的道。
一处静谧之地,门主指尖拂过青铜测灵盘,十二道星轨在盘面上次第亮起。他不想让燕临溪再去参加任何一门测试了,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小徒孙一定会把所有的长老都搞破防。
燕临溪踮脚趴在盘沿,鼻尖几乎要碰到悬浮的火红色灵珠,衣摆还沾着试剑台的草屑。当最后一道 “离火” 纹章轰然绽放时,测灵盘发出清越的鸣响,惊起檐角栖息的鸟儿。
“火天灵根……剑门天开。” 门主的指尖在盘沿敲出细碎的响,灵根与剑意天生共鸣。
他满意极了。
测试一结束,燕临溪便攥着火云棍窜了出去,他嗅到风中飘来的甜香,一株百年朱果的气息,果实成熟时特有的焦甜,混着晨露的清冽,勾得他舌尖发颤。他要把这些果子摘下来送给师父,逗师父开心。
门主还沉浸在又白捡了个天才的喜悦中,他飘飘然地回大殿,丝毫没有察觉到燕临溪的动静。
宗门禁地的朱果树在风中轻晃,几片红叶飘落,恰好盖住了地面上的小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