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可能是本阿里师傅故意说漏嘴,那位好心医生正是我的教母。哈姆先生带着全家来了,包括巴布的心上人。两只大陶罐里盛满熟羊肉,分量足够。他家里两个年纪小的女孩围着我,麻雀一样闹腾。

你是护士吗,是医生吗?你结过婚吗?

她们问我,然后找我开药,想让眼珠变成绿色或玫瑰红色。

我懂阿语,但不懂这些。压根不知道。听她们的意思,我的意大利教母似乎掌握千百种魔法。我跟着她,多少会一招两式。

人多了,二楼露台盛不下。本阿里师傅叫上小伙子们把后院收拾出一片空地,搭起遮阳棚。棚子是一大片蓝色。除了塔吉锅,也就是大陶罐里喷香的熟羊肉,朱利安和巴布又烤了很多蔬菜和肉类。铺好地毯,我们围坐在一起。哈姆家的那两个小女孩不见了。

“她们采花去了。”朱利安说。他坐在我旁边,手里是一只大鼓和小鼓粘在一起的乐器。巴布解释说这是“达姆达姆”鼓,而他等会儿要敲一只单独一个的“达布卡”鼓。

哈姆先生的家人没有带乐器,但女眷们都有一副好嗓子。她们唱民族歌谣,曲调简单,我很快也会哼了。

歌声,鼓声,肉制品和香料的味道,特别是孜然。加许多糖的薄荷茶,轻飘的烟雾。长袍,大胡子,络腮胡。女人们身上的金饰银饰,颜色艳丽的方巾,还有正午透明发亮的太阳光。

这里不像法国,几十公里外也没有游行和暴乱。世界和平。我正在北非,在柏柏尔人家里做客。不然就是在海边,看看巴布用梭子鱼做的菜肴,看上去真可口。

两个女孩回来了,她们摘来大把橙花和新鲜柠檬。一个在我耳边插一小束橙花,一个从壶里倒水给我洗手,把我当作贵宾。我沾了教母的光,她在这条街也享有美名。

入乡随俗,我跟着默念真主的名字:bismillah,然后开始动嘴,和大家一起分享丰盛的午餐。

席间,歌声和奏乐没有断过。我也是第一次知道,朱利安会玩柏柏尔音乐。至少在我看来还有模有样,他和巴布,和另一些小伙子交换乐器,似乎很早就相互认识,默契已经养成。虽然是家庭式自娱自乐的演奏,但我还是很享受,用力给他们鼓掌。

宴席结束,高声说:hamadoulillah。

意思是,感谢真主。

感谢,感谢。真庆幸我没有和妈妈妹妹去超市采购,也没有另找地方看书,不然中午饭只会用几片吐司草草打发。这是我的习惯。

哈姆先生邀请我到他家里喝下午茶。

午后阳光直射,照在裸露的水泥墙上,摸上去岩浆似的烫。而他家的走廊有高树遮阴,铺着坐毯,很是舒服。他的曾祖父开着船,经过红海,地中海还有印度洋,一点点为家族建立起富裕的根基。

他是可以一路交换所带,赚足钱的。其他人呢,现在那些前赴后继,拖家带口冒险偷渡欧洲的人,他们除了血液、器官,身上还有什么是值钱的?

我推搡朱利安。他闭着眼睛假寐。哈姆先生的白色波斯猫趴在他腿上。猫是真睡着了,喉咙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一小截粉红色舌头露在嘴外,也可能是它天生合不拢嘴。

“朱利安。”我叫他,“如果你不说清楚原因,我就当你是故意带我来这里,让我铁了心要医生。”

“嗯?”他慢吞吞睁开一只眼,看过来,“详细说说。”

“你知道我早就决定要去医学院。因为我视我的教母为榜样。吃完这顿饭,我更想这么做了。”

“嗯,你想要拿到医生执照,将来接管你教母的诊所。你和我说了好几回了。”朱利安缓缓坐直,一边抚摸猫儿的雪白长毛,“这不容易,你甚至会把命搭进去。因为你经营的不只是诊所,你把你教母面临的风险也一并接管了。说实话,你有些天真的理想主义在身上。”

“你担心我将来被自己救助的人反咬一口?”

“这种事不罕见。你又总是心软,容易感动。再说,你觉得官方支持你的做法吗?政客们讨论国际问题从来都奉行双重标准。所以他们从来不遮掩自己要做什么事——出于人道主义提供庇护所的是他们,动用军事设备进行武力驱逐的也是他们——你在招惹一群披着人皮的野兽,在还没站稳脚跟的情况下。”

“我以为你更在乎今年夏天的青年赛。”

“我当然在乎比赛。但政治和经济是两只巨大的章鱼,它们的触角像墨水一样渗透进方方面面。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我不能对周围发生的事情视而不见。谁能保证我不会在某一天被通知,上头竟然要球队在国际比赛上打假赛呢。”

“让体育项目沦为政治赌博的牺牲品,这种人下地狱去吧。剁了喂狗,狗也不会吃的。”

“我支持他们下地狱,但前提是我们可以全身而退。总之一句话——”

“安全第一。”

“是的,安全第一。”

朱利安笑了笑,没有介意我的插嘴。

“多结交像本阿多和哈姆这样在异国他乡站住脚的人吧,他们会理解你,然后给你力量,无论物质还是精神上。”

“好吧,你解释到位了,真是用心良苦。我很感动。”我把头转开,眼睛看向别处。沉默一阵,我才憋出感谢的话,可他这次彻底睡着,睡得比那只波斯猫还投入。我突然想用力揉他脑袋,掌心贴着他形状饱满的寸头来回打圈。从前我这么做过。他发质偏硬,又粗,摸上去扎手。我开玩笑,说他胡子长错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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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补)
连载中Arnoldi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