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旬,夏天的脚步近了。
朱利安的夹克外套很薄,留在皮肤上的香皂味道透过里面的棉T恤,再透过这层面料朝我口鼻蔓延,潮水一样又热又浓郁。他不喜欢用沐浴乳,准确地说不习惯。他家里洗漱台和洗衣间里放的,全是他母亲制作的手工皂。她曾经教我和妹妹如何制作,用柏柏尔人的传统做法。
朱利安一家是我了解北非民族的起点。
手工皂成分单纯,一些甜杏仁油、橄榄油,还有柏柏尔人引以为傲的阿甘油,也就是摩洛哥坚果油,最后用几滴植物精油奠定香味基调,有时还会添加新鲜羊奶。用天然油脂制作的手工皂洗感细腻,也不会损伤皮脂膜。
“橙花和鼠尾草?”我嗅着朱利安身上的味道,猜想混合在基础油里的精油品种。
“对了一半。”
“正确答案是——”
“大马士革玫瑰和鼠尾草。你鼻子怎么不灵了?”
“因为你没有把汗味洗干净。”
违心的抱怨。我知道朱利安爱干净,再忙也会把自己收拾得体面。这是一种修养和礼貌。
“忘了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梭子鱼街,我是这么叫的。”
梭子鱼是一种美味的海鲜,我吃过。但……
“这地方是海鲜市场吗?”
“也许再加一些甘蔗汁、椰奶、羊肉沙司和甜薄荷。”
“好吧,我都喜欢吃。”
原来,梭子鱼街是一处黑人聚居的地方,主要是非裔移民。本来街道也不叫这名字。也看得出这里的人生活闲散,不在乎房子外墙掉漆掉皮,露出里面光秃秃的灰水泥。我看该另起一个绰号,叫石头街好了。
向阳的那一面主要卖吃的。太阳光下,各种露天美食令五星级酒店的自助餐也自愧不如。
朱利安把车停在路边。我拎着头盔,左顾右盼,“我从前不知道这个地方。”
他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动,似乎在发信息。他解释说:“个别老板宰客厉害着呢,东西会以三倍市场价格卖给白人。这都是历史积怨。”
“好吧,我懂了。历史积怨、有色眼镜、偏见,相互都看不顺眼。这种事情还少吗?爱旅游的老游击队员也不会给这里好评。”
“但是没关系,你跟我在一起的,能拿到‘特别的价格’。而且我也不会带你去那种没回头客的店。”
过了两分钟,一个黑人小伙子从人群里跃出。脏辫油亮,甩起来像美杜莎头上的蛇群。不过他脸上堆满热情。宽松T恤和阔腿短裤,再踩一双人字拖,他啪嗒啪嗒朝我们跑来,先用阿拉伯语和朱利安问好,两个人用胳膊肘相互顶对方一下。然后他用带口音的法语招呼我。我会一些阿语,试着和他聊了几句。
“你教的?”他看着朱利安。
朱利安摇头,“不,家里有更好的老师。”
小伙子恍然大悟。是的,朱利安的母亲正是一位耐心并且要求严格的语言老师。可惜坚持下来的只有我,我妹妹听过两节课就找借口溜了。现在她是家里最擅长化妆的那个,当然,也相当会花钱。
小伙子名叫巴布。他不是柏柏尔人,也不来自摩洛哥。他从坦桑尼亚的桑给巴尔来,正在舅舅的香料店当学徒。他手指过去,大大的双语招牌在太阳下反光,衬着他眉飞色舞的骄傲神采。他还说自己厨艺很好,会料理鱼,特别是梭子鱼。
我点头表示期待,心里却叹气。坦桑尼亚也是一个曾饱受殖民之苦的国家。人民依赖农业,而平年粮食只能勉强自给。巴布看上去和我们差不多年纪,独自到法国来投奔舅舅,想必他笑容的背面藏着家庭之累带来的困扰。
巴布说自己已经申请到为期一年的居留证,我松一口气。我从爸爸那里听到太多关于驱逐非法移民的消息。他还说法国手段还算温和,美国直接动用了装甲车。
我们在香料店二楼的露台上支起桌子,点上炭火炉,中午就吃早上从海里捞来的海鲜。用家庭自制的红辣椒做蘸料,香喷喷的。在这之前,我可以去另一间窗户朝南的房间看书。我的双肩包里全是考试资料。
一听下个月我就要参加高中会考,巴布很是羡慕。他和桑给巴尔的独立斗争英雄同名,但没能像那位巴布那样通过教育改变命运。如果他能更早投奔舅舅,准确地说,舅舅能更早在这里站稳脚跟,巴布一定可以得到更好的学习条件。我和他聊天,感觉到他既开朗,又谦虚,是个有素养并且上进的人。
孩子一出生就要想办法填饱肚子。巴布说。尽管他的祖国很美,有世界上最美的海岛。但游客的钱到不了他的家里。他的家人还在丁香园里当工人。他是六个兄弟姐妹里最聪明的那个,所以博得舅舅的欣赏,然后争取申请居留证明。
在巴布收拾出来的房间里,我坐在窗前想得出神,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来的路上我就猜想,朱利安会把我带去哪里。现在看来,他别有用心。
坐不住了,我到露台去。
巴布正在往煎饼里塞满罗勒、薄荷和鸡蛋。朱利安在翻弄炭火,木炭被烧成迷人的玫瑰色。羊肉被烤得滋滋冒油,还有木薯和土豆,甚至香蕉也拿来一块烤制。
“你来啦。”朱利安冲我笑了笑,似乎笃定我捱不到饭点。
“别多想。我来搭把手。”我睼他一眼,找巴布讨活干。巴布拗不过我,让我挑喜欢的水果做成果汁。他舅舅送货回来了,正在楼下对账单。他是个健谈,好结交朋友的商人,不会对我的白人身份另眼相看。巴布向我保证。
“你会喜欢我舅舅的。”
巴布口中的喜欢,当然没有歧义。朱利安露出异样的微笑纯粹是故意曲解。我瞪他,不准欺负人。
在一楼,身材高大,略显肥胖的大胡子男人坐在堆满香料的柜台旁边。热气从小桌上的铜壶嘴里冒出。我嗅到浓浓的薄荷和绿茶味道。
听到我的脚步声,他抬起头。他戴眼镜,看上去很厚,度数不低。这在黑人中不多见。所以我一下子认出他来,“本阿里师傅!”我叫道,“原来这是您开的店!”
两个月前,这位先生被抬到我教母的诊所里。关于教母的传闻太多,她是本阿里师傅心中一等一的神医。那天刚好我也在。我替他清创,把还未孵化的蛆虫卵全部取出来。他伤到了腿,小小的一条划伤,就想用土法子治疗,伤口却严重感染。
“您现在看上去很健康。”
“感谢真主。我现在健步如飞。”
本阿里师傅高高抬起腿,脚掌落地时我出现地面震颤的幻觉。他穿深驼色长袍,配上黝黑皮肤,真像一座结结实实的肉山。
“我听我侄子说今天有客人,刚打电话给哈姆,让他十二点送塔吉锅。他是我的老主顾,好伙计,也是我见过最会控制火候和烧制工艺的摩洛哥人。”
本阿里师傅是巴布的舅舅,所以他当然不是摩洛哥人。但客居他乡的艰辛与美食带来的心灵安慰,两个异国人在认识第一天就结下深厚情谊。巴布已经和哈姆先生的二女儿订婚了,两个人是自由恋爱。
“我以为因为宗教信仰,你们不与异族人通婚。”我说。
“真主允许真正的爱情发生。何况巴布家兄弟多,他父母没有能力给儿子们准备房子。哈姆的妻子又体弱多病。善待双亲是□□的好传统。等巴布可以长期留在法国,他就入赘,住到女方家里去。”
“不回坦桑尼亚吗?”
“可以回去,一定要回去的。巴布身上担子很重,他们一家都指望他有出息。我也会尽量帮忙。哪个国家都不欢迎偷渡客。无证的难民生活没有保障。你在诊所待过,你一定知道他们过得多辛苦。”
“是的。我知道。”
经营诊所的女人,我的教母,这个慷慨善良的意大利女人就在偷偷接济难民,送他们抗生素和消炎药,还有婴儿奶粉——如果不是碰到要命的困难,谁愿意背井离乡——她把这话挂嘴边,手头几乎没有积蓄。
教母能自由并且安全出入贫民窟,这十分难得。那里遍地是最贫困的公民,来法国的无证移民,不会说法语的难民,还有需要照顾好几个孩子的单亲爸爸或妈妈。但他们也不愿意伤害她。
最肮脏、最悲惨、最不公平,还有最珍贵的东西都能在贫民窟里找到。
这个话题令人心酸。本阿里师傅也知道,他便招呼我,让我品尝各种香料和新鲜香草。他还珍藏两罐伊朗产的藏红花。纯正的藏红花是世界上最贵的香料之一。本阿里师傅的藏品可谓价值千金。
我想,那被埋进木炭里慢慢煨煮好几个钟头的塔吉锅,陶罐里的羊肉不仅因为藏红花水的浸润变得更加鲜美。这份醇厚的异香中,还有对乡土的追忆。
塔吉锅被叫做“灰烬的女儿”,像本阿里师傅、哈姆先生、巴布还有朱利安一家,来自南方绿松石色海水之地和红色山峦之地的他们,是不是也是随历史的风而散落的古老文明的尘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