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太阳过了最烈的时候,我告别哈姆先生一家,坐小巴士去教母的诊所。
朱利安一醒来就被小孩子缠住,他索性把巴布也叫上,大家开开心心踢球去了。他解释说不是自己喜欢小孩,而是谁也说不准他们中的谁会成为某一领域的明日之星。
行吧,做伯乐,享受发掘和培养的过程。他就是这样,因为极强的爆发力,还以为是天生的田径选手。
因为示威游行的爆发,诊所今天不忙。附近居民尽量不出门,尽管风波还未蔓延到这边。我到的时候,教母正在问诊。从利比亚偷渡来的妇女因为营养不良没有奶水,半岁的婴儿饿得哭不出声,还发着烧,奄奄一息。她听说教母的事,辗转来到这里,希望能便宜买到药品和奶粉。她才交了房租,已经没有更多余钱。
教母答应她了,安排她带着孩子去诊所二楼,尽量不让她被更多人看见。因为相信教母,女人也相信我,主动和我说自己的事。她现在住的地方是一栋被爆改过的公寓楼。她得到一间狭小的单间,没有热水,甚至还不通电。她和丈夫花了两天时间清理墙壁上的霉菌,她因此大病一场。
我听父亲说过,黑心房东会把好端端的房子爆改,一套改三套,三套改七套,然后交给房地产公司,让他们负责出租。女人一定知道自己上当,花高额租金却住进了劣质房。可她没有合法身份,只能忍受。
我问她是否识字认字,这样或许能帮助她申请庇护所名额,运气好还能找到临时工作。可是她一脸茫然,说自己什么都不会了。被战火包围的国家,连种田种菜都成了奢望。我跟着沉默,这才想起,从头到尾,自己都在用阿语和她交流。
教母给孩子喂过药,几乎以白送的价格卖给女人药品和奶粉。她感激涕零,一个人走在黄昏街头。她生活窘迫,但还是让衣服鞋子保持干净,这样走在街上不会被怀疑。如果她出事了,孩子太小,可能活不下去。
教母说早上有个男孩找她讨奶粉,他的小弟弟快死了。热牛奶是家人能为他提供的最好的最后一餐。
我叹气,接二连三地。
中午还被香料和乐声包围,又在铺有坐毯的阴凉走廊喝下午茶。生活富足安定,热情款待我的黑皮肤朋友;生活岌岌可危,冒险来诊所寻求帮助的黑皮肤朋友——我为之感到无比怜悯,而又无能为力的,我可怜的远方朋友们。
“我体检报告到了,尿酸有点高。我要当心,这可能是家族遗传。我的两位姑妈都因为肾病去世了。她们一点不忌口。”教母说。
我拥抱她,说一切都会变好的。
“会好起来的。”她肯定地说。
诊所的小厨房里,她加热米饭,还有中午吃剩的素咖喱,这样就是一餐。她是个节俭的人。
我对食物不挑剔,也不好意思挑食。只是对比中午的飨宴,教母的晚饭让我感到心里发酸。
“你今天去图书馆了吗?我听说那边有学生和警察打起来,有人被抓起来,还有人被送去医院。”
“没去成,公交车被砸了。估计明天也要停运。”
“唉,三十多年前的法国还不至于这样。可能因为我定居此处的原因是和爱人私奔,我对法国抱有深切的期待和幻想。来的第二天我就用傻瓜相机给巴黎圣母院拍照,后来又见证法国第一位女总理的诞生。虽然不到一年她就卸任了。”
“就当是开了个头吧,现在第二任女总理不也有了嘛。就算她今年初提交了辞呈。但事情总归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有会第三任、第四任女总理的。”
“是啊,让我们保持期待。”
教母和我干杯。不过我们没有饮酒,杯子里装的是白水。有人畏惧白昼,只敢趁着夜色到诊所求助。活生生的人,需求也是活生生的。教母愿意为了他们等到晚上九点才关门。
再聊点别的吧,像是夏天和我们一家去威尼斯待上一周。她够辛苦了,应该给自己放个假。可她说再等一等,现在还不能确定,然后关心我的学习,还有感情生活。重点是后者。
我不自在,大口喝水。
“你们从小就相互喜欢,你还主动亲过他。”
“那只是——我的恶作剧,恶作剧。”我在椅子上扭来扭去,“我和朱利安都长大了,各忙各的。他要踢青年赛,我要为医学院生活做准备。我的会考成绩等级一定是极优。”
“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教母评价道。
我沉默一会儿,说起自己五年级闹自杀的糗事。那时我受够爸爸的严苛,妈妈默许他可以这么做,我决定一死了之,结果吃错药,吞进肚子的是维生素C。但我也因此大病一场。爸爸开始放宽对我的要求,又对我妹妹溺爱。
严格地讲,我不是一个内心强大的人。心里有过死念,又有实际行动。有时我胡思乱想,怕将来会重蹈覆辙,所以才要坚持并坚定自己的善良和责任心。
至少,在我拥有最佳状态之前,我不想妨碍到朱利安。他要走另一条更光鲜坦荡的路。
“不管光不光鲜,终归是自己的选择,不后悔就可以了。”教母说。
吃完饭,天色变得更加暗沉。远远望见一抹绛紫色挂在天际。
白昼不愿抛头露面的人涌上街头,诊所变得热闹。也有人不来看病,绕路过来看看,试图找点活干,聊聊天也行。孤独的滋味不好受。
我敢保证,教母的诊所才是这片街区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几乎可以取代中介所。同时这里也成了人们在落难中得以喘息的去处。
你别怕走夜路。谁敢抢你,我们就替你揍他。有人拍胸脯说。暂且不提这样做会不会暴露自己是偷渡客的风险,单纯地,听到这样的口头承诺我也感觉足够温暖了。
替人清创,打针和缝合小面积的伤口,我已经可以独立完成这些事情。另外还要做科普,纠正某些人自以为正确的治疗方法,避免再出现像本阿里师傅那样的情况。
都知道诊所九点关门,他们潮汐一样涌来,差不多到点就离开,总是很准时。诊所变得静悄悄的。我和教母做清洁,工具发出各种声音。本来想坐末班车回家,出大门却看见朱利安蹲在台阶上,正在把奶酪掰成小块喂流浪猫。
“忙完啦。”他转过头对我笑。又黑又大的眼睛聚光,像猫眼。
我怔怔地把门锁好。教母走侧门,这样回住的公寓更方便。也幸好我们每次都分工锁门,这回没让她撞见。
“你怎么来了?”我问。
“受你妹妹所托。”
“我不相信她有这么好心。”
“好吧,我找她打听,问你为什么这么晚还没回家。”
“然后她开开心心把什么都给你讲了。”
“她还说等我生日那天会送我礼物。她准备很久了。”
天呐。我把朱利安的生日忘得精光。这日期挨着高中会考,而我满脑子都是后者。朱利安故意发出笑声,把头盔抛过来。我接住后原地站了一会儿,等心里不那么乱,才坐上后座。
“抱紧咯。安全第一。”
“知道。”
我努着嘴照做。他身上的香味又变了。洋甘菊和檀香,可能还有一点佛手柑,都是令精神放松的香氛。抱着他就像抱着一块结实但柔韧的硬质海绵,很舒服也很催眠。呵欠连连,我忍不住趴在他背上眯起了眼。
在飞驰的机车上打盹是很危险的。所以我恢复清醒时,发现自己正枕着朱利安的大腿,身体蜷缩,这样侧躺在公园的石头椅子上。而不远处,流浪汉们烧起火,正在烤东西,似乎是鱼。
我猛地坐起来。刚好这时,一名流浪汉走过来,路灯下他的脸渐渐清晰。我认出他。那天他摔断了胳膊,又不敢上医院去,是教母替他把骨头接好的。
他会**语,还会一点英语,但印度口音浓重。我也不知道印度人怎么逃难到法国来的。他不说,我也不问。
因为我完全睡着了,朱利安不敢再驾驶,把车停到路边,刚好被他看见。他解释好久才取得信任,朱利安也有机会近距离观看流浪汉的夜宵,从人工湖里钓上来的鱼。说实话,观赏鱼的味道大都一言难尽。但填饱肚子更为重要。所以我婉拒流浪汉的邀请,没有分享烤鱼。
“他们不坏。只是没有身份证明,找不到住的地方,也不会有正式工作。”我揉着有些僵硬的脖子和肩膀,不自觉偏袒流离失所的人们。
朱利安长久凝视围坐在火堆边的流浪汉,那簇火光在他眼中跳动,却不能照亮他心里似的。我感到一层厚重而冰冷的物质板结在他身上,似乎他正在思考一些令人沮丧的事情。
如果真是这样,我可以理解他的感受。还有哪个城市可以同时容纳这么多欢聚和悲伤呢。仿佛面前横着一条冰冷的河,河水黑白分明,尝起来有无比苦涩的割裂感。只要我们还保留善良,这样的感触就会不停涌入心里。
绿茵场上意气风发的朱利安很迷人,但他现在这副沉默中暗含哀伤的模样更吸引我。我忍不住伸出手触碰他的手,他没有看我,头也转一下,只是继续沉默,然后缓缓回握。
“我本来不想把足球,把任何体育或竞技项目看得那么复杂。”
好久后,他开口说。我默默听着。
“但实际上,总有这么一场比赛能像杠杆一样撬动起无数人力、物力和财力,常识被改写,世界被改变——如果一切都能往积极的方向发展,那就好了。”
“所以你绝对不能认输。如果真有一天,上头通知你去打假赛,你要反抗到底。”我说。
“不止啊,还有好多要反抗的。但不管怎么样……”
“知道。”我点头,“安全第一。”
朱利安笑了,伸出另一只手,握成拳状。我心领神会,和他轻轻碰拳。然后他突然凑近,脸庞在我面前放大。我睁大眼睛,没反应过来。
“抱歉,但是刚才气氛太好了。”近在咫尺,他温热的吐息洒在我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