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阳所在的水月宫,当月绯寻去时,远远便望见了它。
新漆的殿墙在日光下泛着鲜亮的光泽,新覆的瓦片也格外显眼,如同未曾凝固的血色,厚厚地覆盖在原本破败的屋顶之上,与周遭青灰或暗褐色调的殿宇形成了强烈对比。
月绯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走近了,只见佛殿阶前,一丛丛、一蓬蓬秋菊开得正盛,冷艳逼人。花瓣是清冽的霜白色,却又在边缘晕染开一丝极淡的冷紫,层层叠叠,舒展得极致繁华,兀自展现着一种孤绝凛冽的美。
殿门大敞着,内里却因其深邃与建筑本身的阻隔,使得外界的光线难以深入而一片昏沉。唯有深处供奉的佛灯,几点微光在昏昧中闪烁。那光芒并不炽盛,如同被幽冥之水浸没的微弱萤火,以一种极其缓慢的节奏,明灭,摇曳。
阶下花枝冷艳,堂前佛火微茫。
月绯的目光被佛火吸引,一时之间目眩神迷。那光晕在昏昧中旋开,奇异地膨胀、收缩,仿佛有什么潜藏在最深沉的阴影里,正无声地勾引她上前去,上前去,上前去……
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她的意识。待月绯挣扎出半分清醒,赫然惊觉——她竟不知自己是何时踏上了殿前的石阶。
供奉水月观音的佛殿空旷静谧。举目四望,殿壁上、穹顶间,铺天盖地尽是繁复到了极致的色彩与线条,重重叠叠,光怪陆离,汹涌地撞击着她的视野,让她瞬间迷失在这浓稠的色海之中。
头顶上压下的是莲花飞天藻井,中心有莲花形状的五色轮转,光芒流转,五色斑斓,仿佛一只缓缓开阖的神眼。四位身披彩帛的持花飞天围绕着它乘流云飞旋,他们仿佛动了起来!
盘旋间恰如一股巨大而深邃的涡流,直直向下吞吸,边界模糊于光影的边际,只消望上一瞬,顷刻间便让月绯感到强烈的眩晕。
视野在摇晃,月绯微醺般走进,步履虚浮,靴子踩过火焰宝珠纹花砖,整个人已经飘飘然了,仿佛脱壳的游魂,步入了一个神佛世界,感受到了步步生莲的玄妙。
何当百亿莲花上,一一莲花见佛身。
半卷的薄纱帘幕,在不知何处拂来的微风中轻轻摇曳,如同流动的雾霭。
月绯隐约看到一人正立在轻纱之后,她屏息凝望。
一道人影若隐若现。
素白纱幔上的银色忍冬花纹随着纱的飘动牵起一片迷离的光波。
那人静立其中,身影时隐时现。
月绯不敢眨眼,她怕他下一刻便会随风消散,遁入虚无。
那人身边屈腿而坐的观音与他齐高。观音像衣饰华贵异常,璎珞流苏,金碧交辉,色彩鲜艳浓烈得几乎要滴落下来。体态自然,姿态肆意潇洒又不张扬。
那灵动的神韵,竟不似泥胎木塑,倒真像是分得了观音的一缕神魂。
倏然间,纱幔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向上卷起,露出那人的真容。
他身上穿着最是简约、毫无纹饰的玄黑衣袍,皮肤白得如同象牙,神情慈悲地矗立在充斥着花与彩的世界里,仿佛他才是被长久供奉、不染尘埃的雕像。
他忽然动了,分明有十足的虔诚,但当他的指尖触上观音像的彩绘披帛时,却又莫名有几分难言的缱绻。
他慢慢收回手,黑与白构成的人,指上沾了一点红,是观音像上未干的彩漆。
诸天无实体,水月皆虚空……月绯一时竟不知,究竟谁才是那座无悲无喜的塑像。
他的目光猝不及防地从那一点红痕上转移,直直地对上月绯的眼睛,仿佛菩萨低眉,又仿佛石壁上的画中人,穿透烟尘与香雾,正垂眸与画外看客跨越时空地对视。
月绯瞳孔放大,神魂俱震,她仍然停留在原地,一时之间仿佛被摄魂夺魄,竟不能动作分毫。
“皎皎……你来了。”他对她笑了一下。
月绯听到那温和而低沉的声音在佛殿里传出轻微的回音,那声音如同羽毛搔动她的心尖。
她疾步上前去。
她控制不住自己。
“流景!”
月绯叫出他的字,但当她就要快触碰到他时,余光忽然瞥到什么。
萨埵那太子舍身饲虎的壁画在他身后漫天席地的铺开,偌大的壁画瞬间侵占了月绯的全部心神,仿佛把整个殿宇都笼罩在那里。
不知天高地厚的她抬头仰望着,从来不知自己竟如此渺小,像神佛足下的蝼蚁。
饿虎啖食太子颈上鲜血……佛陀的身躯如山峦倾覆,被啃食的面庞上竟然有微微的笑意,仿佛得到了超脱。
壁画上太子漆黑的眼珠缓缓转动到月绯所在的方位……
她觉得自己仿佛已然跌进壁画深处,置身于那个异界空间,沉沦于某种幻想之中。
但是司阳又对她微微笑了下。
“你怎么?”他轻轻的说。
月绯听到那声音,再次无法自控的把目光落到他身上,怔愣许久,露出了与萨埵那太子一般无二的轻笑。
她说:“听说你在这里,我来见你……”
方砖、壁画、藻井是在中国美术馆看到的,巨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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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