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98

圣旨自宫中传来,月绯问了来传旨的牟僖:“不知此番是谁与我同赴燕北?”

牟僖躬身答道:“是康王殿下。”

月绯打听到是康王,神情很平淡,状似无意地说:“这位殿下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说来也怪,京中繁华之地我都曾逛过,倒不曾听闻哪里有座康王府。”

牟僖说:“康王府地处偏僻,修葺得极为低调,寻常人经过,怕是连门匾都瞧不真切,更不会想到那竟是亲王居所。”

不过他又说:“殿下常年镇守关外,即便回京,也多半在寺庙斋戒礼佛,极少回府。此番留任京城后,虽搬回府中,可公务缠身,仍是来去匆匆,府中下人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他几回。”

两个人闲聊起来,牟僖话匣子打开,话就多了很多:“近来京中几位供养人合资在普济寺修缮了一座佛殿,康王殿下常在那里出入,就更少回府了。”

他语气里不自觉带上几分艳羡:“康王殿下为人宽厚,府里上上下下都过得舒坦。康王府里的丫鬟小厮们,整日白吃白喝不说,每逢年节还有厚赏,日子过的懒懒散散,滋润得很!”

牟僖比较羡慕康王府中的用人,月绯倒不在意这个,她“哦”了声,很八卦地问:“他常年不回府去,家中姬妾岂不独守空房吗?”

牟僖嗐了声:“康王屋里哪来的姬妾呢?他的日子过得比庙里的和尚还素!兴许人家就是菩萨转世吧,人间走一遭是为积德修行而来,不理红尘俗务。”

月绯很刻意地哈哈两声,说:“快到而立之年的男子,怎会没有一两位红颜知己呢?……我不信。他常年驻守在关外,兴许是在那边另有所爱吧!”

“这也不无可能。”牟僖思索了片刻,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再加上两人地位悬殊,他有心捧着她,便没有反驳。

月绯却不乐意了,她神情恹恹,心绪如麻地跟他闲扯了两句,叫人赠与些财物,便把牟僖打发走了。

……

月绯性格多疑,为此事辗转反侧一宿没睡。

等到第二天,天光未亮,日晷上的影子尚在子时与丑时之间徘徊。月绯突然两腿一蹬,从床上弹坐而起。

她“刷拉”一把掀开床幔。

守夜的云容正倚在脚踏边打盹,梦里依稀唤着“娘”。她听到月绯那动静,惊得一个哆嗦,脱口而出,叫成了“娘嘞”。

云容睡眼惺忪,迷迷糊糊的摸黑过去看月绯怎么个事儿,刚迈出两步,才揉了揉眼睛,想起来该掌灯,又折返回去捧了盏夜里长明的鱼尾底座玛瑙灯。

月绯坐在床边,披头散发,脊背却挺得笔直,不知在想些。

月光像流动的水银斜斜洒落,她的金瞳经过银光的折射散发出惊人的光彩,瞳孔边缘还泛着一圈幽绿色光晕,如同夜里的明珠。

云容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睡意:“王姬怎么了,做噩梦了?”

“那倒是没有。”月绯头也不抬,始终做沉思状。

“那您这是……”云容不解。

月绯突然重重一拍床榻,激动地大声说:“咱们去普济寺吧!”

“啊?”檀木雕花的床架都被她拍得嗡嗡作响,云容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话,捧着灯的手抖了抖。

“现在就去!”月绯自顾自的跳起来。

云容困意全消:“干嘛突然去普济寺呢?那么远……又在山上。”

月绯眼睛一转就开始撒谎,她打了个哈哈说:“哎呀,我这不是快要去燕北了嘛,这么远的路程,若有个山高水低的,多不好?合该提早去寺中祈福才对。”

云容满心问号,云中一向供奉月神,月绯若要求庇佑,自己在家对神像拜拜就得了,何须大费周章跑去佛寺?

只不过月绯这人她是拦也拦不住的,只得出去叫小丫鬟喊了满院子的仆人起来,又返回来乖乖帮她洗漱梳妆。

……

帝京仍沉浸在湿漉漉的灰蓝色朝雾之中时,天还没有亮透,东方微露鱼肚白,几粒残星悬挂在天边,若隐若现一钩淡月。

月绯骑着她的空谷从清都城中心到西郊的普济寺,就算是一路疾驰,这段路程起码也需约一个时辰,倘若乘车则更加费事了。

她只身一人到了普济寺,仰头看见那寺庙背山而立,巍然矗立。九级石阶之上,两扇厚重的山门半开半掩,门楣上“普济禅寺”的匾额格外古朴。山门两侧的金刚力士静默伫立。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青瓦,可见寺内古树繁茂的枝叶。

卯时三刻,时间还早,寺中香客寥寥,从来香火鼎盛的普济寺尚显清寂。

寺庙深处传来的钟声中夹杂着三两行人细碎的脚步和语声,难得不见往常的热闹喧哗,反倒罕见有了几分难得的佛门岑寂。

月绯穿着一袭暗花罗朱红圆领袍,日光下隐约浮动着捻金线绣的细密海水纹。袍袖宽大如云,她腰间束着玄色革带,带扣上嵌玉。那皂色靴子靴筒挺括,靴头微微上翘。

她单手挽着缰绳,闲庭信步穿过山门。

因为她的穿着打扮贵气逼人,一看就身世非凡,所以有小沙弥主动上前来帮她牵马。

月绯的装束之鲜丽就算是在普济寺这样达官显贵往来如云的大庙之中都十分扎眼,她牵一匹皮毛油亮如同丝缎的白马走入山门之时,更是犹如天神下凡一般,令人不敢直视。

那小沙弥匆匆瞥过一眼,已是有些心悸,却不敢多看她。他弯身去接缰绳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悄悄抬起眼皮,偷看一眼。

月绯虽然穿着男装,长发却挽成一个高髻,拿一根长长的簪子别起来,发间有一朵缎子扎的玉色牡丹绢花,花瓣层层叠叠,上面点缀的白水晶像凝结的露水,沉甸甸压弯了花瓣,若有一缕清光落下,那水晶又能迸射出火花般的光彩。

但再如何名贵的珠宝都无法比拟那双璀璨的金瞳,她的身形气度如鹤立寒汀,似有所感般察觉到了小沙弥的窥探,倏然垂眸看来。

她微微皱起眉头,眼眸中的威光居高临下的照射下来,像高天之上睥睨众生的高傲神祇,不可捉摸,不可侵犯。

小沙弥心头一颤,心里没来由生出畏惧之感,赶忙深深低下头。

月绯撒开手,让他把空谷牵到马厩里,自己沿着青砖小道,往寺庙深处走去。

古树参天蔽日,但一入秋,枝叶便有零落,从而显得稀疏,天光便从树木的交接处,碎珠残玉般簌簌的被筛下来,均匀的洒溅在被行人脚步打磨得发亮的青石上。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月绯的身影渐渐被隐没……

等到柳暗花明,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人影却悄然浮现。

她端详了一会儿。

那人穿着一身青灰色的僧衣,宽袍大袖,他身上的布料厚实得很,即便他是背光而立,阳光也不能穿过衣袍,描摹出他僧衣下的轮廓。

他像一块质朴的石头,又像一块表皮粗糙的古木,安静地声息吐纳,仿佛已经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了,让人分辨不出他与这寺院之中其他生灵的分别。

他缓缓抬起头,无声地看向了月绯。

哦,了尘。月绯想起来了,上回跟着司阳一起到云栖山寂照庵的那个和尚。

他露出了他的脸,便一下子从周围质朴灰败的环境中跳脱了出来,像善于伪装的石头精露出了小小的马脚。

了尘有一张很年轻的脸,眉目间带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柔之气,他看人的眼神很空,像清扫得很干净的明台,既不沾染纤尘,也不容留一物。

光彩明艳的月绯与他形成了大大的反差,她双耳坠一对绿松石镶嵌而成的方胜纹耳坠,那坠子金银丝绞成,悬垂三条细细的银流苏,各自勾着枚仅米粒大的小银铃。

即便她不动,那六粒铃铛也在随风招摇,发出张扬的响动。

中原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没有穿耳的习俗。唯独西南人,无论男女都佩戴耳饰。

月绯的装束实在很奇异罕见。

了尘不知在想些什么,见到了月绯出现在面前也没任何反应,只微微皱起眉,既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独自冥想。

想到了尘是司阳的朋友,月绯很客气的主动上前去跟他打招呼,还问他司阳是不是在这里:“法师安好。不知康王殿下可在此处?我是来上香的,如果康王殿下也在这里的话,我应当前去拜见。”

了尘却恍若未闻,久久没有说话,根本不搭理她。

怎么这么没礼貌呢?月绯慢慢皱起眉头,露出点儿不悦的神情

这大和尚要作什么妖?月绯心想,既然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了。

她拂袖而去,转身就走。

那和尚拧巴得很,眼见她要走了才施施然开口。

“王姬可曾读过《大宝积经》吗?里面的一句话很有意思,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

月绯听完这话感到很意外,她惊疑不定,神情阴鸷的拧起眉头,一双妖冶金瞳死死盯着了尘,眼也不眨,像盘旋直立,蓄势待发的毒蛇。

月绯蓦地哼笑了下:“法师是要同我交流佛法吗?”

她顿了一顿,突然大跨步上前一步,因她个高腿长,只一步的气势已是骇人。

她眉眼弯弯,笑意阴沉:“还是说有谁教了你说这话?”

了尘合掌,长身玉立,以一副遗世独立的姿态,清高清醒地说:“清则身洁,贞则身荣。出家人不打诳语,何来旁人指使?我只凭心而论。”

月绯“哦”了一声,笑笑说:“那就是法师自己出来多管闲事喽。”

这句话说的轻松,开玩笑一般,但接下来她话锋陡转:“你是在管教我吗?”

了尘面不改色,微微抬高了下巴,一副对她的威胁不放在心上的样子,也不知他当真无惧无畏还是在装相:“不敢,衷心劝告而已。”

月绯这个人是永远不可能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处的,她只会暗骂这大光头真是心黑,旁的人管不了,倒会来难为她!

欺负她是个年轻的小女孩子,岁数小、脸皮薄,跳出来跟她说这些话,就是故意给她难堪,要让她羞耻羞愧,落荒而逃。

当了和尚还想装爹!

月绯想到这里,说话就很不客气了,她毫无心理负担的直呼其名,教训他说:“了尘,你好歹是个出家人,难道眼界仍流连于红尘之中吗?我看你六根不净啊!”

她自己的爹还没死呢,哪儿用得着他在这儿说教?

她自信满满,铿锵有力地说:“我亦颇通相术,道术玄学皆有涉猎,如果你当真是世外高僧、佛法深厚,就应看得出我生来不凡,负有天命,从而不敢在我面前唧唧歪歪。我请你自问,你故弄玄虚一场,却只为计较这等细枝末节!不可笑吗?”

如果旁人听了月绯这话,定会气急败坏,腹诽她胡搅蛮缠,脸皮真厚!了尘却若有所思,深深垂首,合掌一叹,侧身退避。

却不知为何兴叹。

月绯是个有教养的,所以不翻他白眼,她昂首挺胸,刻意与他擦肩而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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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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谒金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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