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绯家跟陈朔新置办的宅院毗邻,父女俩自然要到他府上道贺。
两顶官轿在门前停下时,南山王先下轿,他身着素白的杭绸广袖长袍,袍料轻薄飘逸,衬得他眉目愈发清朗疏阔,通身皆是从容气度与沉静威严。
月绯紧随其后下轿。她今日穿了件鲜艳的石榴红缕金撒花纱罗襦裙,墨发高高的挽了个髻,簪了支小巧的赤金点翠海棠簪,耳朵上一对玛瑙坠子,颜色像熟透的樱桃。
陈朔早已在二门处等候,见到月暄,心中忍不住暗赞:姑父的风采依旧不减!难怪当年姑姑顶着压力也要抛家远嫁。
“侄儿给姑父大人请安了。”陈朔笑着上前一步,拱手行礼,又对月绯露出爽朗笑容,“阿绯也来了,快进来,外面日头毒。”
陈朔引着父女二人来到正厅,亲自奉上龙井,恭敬地请月暄上座。
月暄浅啜了口茶,视线落在陈朔身上,关切道:“在新宅子住的可还习惯?京中不比北地干爽,起居饮食须得多加留心。”
“放心,陛下对你很是上心。想必过些日子就会有合适的差事安排下了。”
陈朔连忙应承:“多谢姑父挂怀!侄儿在京一切都好!”
另一边的月绯并未规规矩矩地坐着听他们谈话,而是歪坐着翘起了二郎腿,眼神不时向外飘,百无聊赖、心不在焉的样子。
月暄瞧着她那副没个正形的样子,弯唇笑了下,唤她道:“阿绯?”
“啊?”月绯回头望向父亲。
月暄笑道:“厅中很闷么?看你坐不住了。”
月绯打着哈哈:“没有啦!就是看外面景色挺好……”
月暄摆摆手:“无妨。你们两个孩子不必拘在此处。一会儿让朔儿带你去他这新院子里好好转转。”
月绯的“好”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厅外就传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门口。
月暄见了来人,起身过去。陈朔也紧随其后。
“南山王安好。”来人道。
月暄拱手回礼:“康王殿下,有失远迎。”
月绯听到那两个字,耳际微微发热,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举止实在不够文雅,猛地把翘起的腿迅速收回,端端正正坐好。
她心里腹诽,进门也不知道叫下人通报一声!
司阳的目光越过两人,落在月绯身上,唇角上扬了下,流露出忍俊不禁的笑意。
月绯眼尖地捕捉到了他这个神情,她飞快地撇开头,不肯与那双眼睛对视。
“阿绯!”一个小丫头的声音忽然响起,娇滴滴叫她的名字。
月绯被逼无奈,不得不转头,强迫自己不去在意旁边的司阳,语调和神情强作镇定,笑了下,“公主,好久不见。”
虽然是“好久不见”的关系,司澜音对月绯却跟小别胜新婚似的,热情黏糊得过分。
月暄看着这情形,适时开口:“阿绯,你带公主殿下去园子里走走。”
陈朔接话:“旁边小花厅里备了冰饮和果子点心。”
月绯刚才说想出去转转,是有别的心思在,现在人来了,她便不想再往外走。
司澜音没看到她的犹豫,只一门心思晃着她的胳膊,撒娇卖痴:“走嘛走嘛,阿绯姐姐!你最好了!”
月绯是被赶上架的鸭子,纵有万般不情愿,也只能被司澜音半拉半拽地拖了出去。
……
凉亭临水而筑,亭中桌上摆放着冰镇乳酪酥山、糖渍梅子羹和各色新鲜瓜果切片。
司澜音眨巴着眼睛问月绯:“刚才那位就是你表哥?”
月绯正神思不属,闻言含糊地“嗯”了一声,她无意识地用牙齿大啃手中银匙,把个匙子啃得歪歪扭扭。
司澜音无视了她鬣狗般的行为,径自说:“他长得可真高大呀!看着就很有力气的样子,听说他是个将军?”
月绯应着,“是啊,是个将军。”
司澜音把话题一拐:“他跟你亲哥长得一点儿也不像。”
这话倒是精准地戳中了月绯,她认真回应道:“是同父异母。”
月绯补充,“常言道,人心隔肚皮。到底不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终究还是隔了一层。”
司澜音被这句话戳中了心事,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自己嫡亲的兄长,心里对月绯这论断打上了问号。
“唉——”小姑娘心里装了心事,突然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月绯狐疑地看她这模样,司澜音虽然有一十六岁了,但她人长得很幼态,脸颊腮帮子还带点儿肉,似这般深沉一叹,像小孩装大人,看着搞笑又可爱。
月绯,“怎么了你这是?”
司澜音扭扭身子,接着又长长的叹息重重落下。
“哎唷~公主这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快跟说说嘛~说说嘛!”月绯矫揉造作地夹起嗓子,放软了声音,张开手臂搂了搂小小的司澜音。
司澜音深深埋着头,细瘦的肩膀微微耸动。
她一抬头,月绯吓了一跳——这小丫头眼圈红红的,一副要哭的模样。
司澜音看到月绯呆傻懵逼的表情,不由悲从中来,嘴巴一瘪,抽抽搭搭开始掉眼泪。
月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掏出帕子要给她擦泪。
司澜音却抢先扑进月绯怀里,鼻涕眼泪顿时糊满她前襟。
啊!月绯心中哀叹,轻拍她的后背,给她顺气。
司澜音的呜咽声越来越大,小小的身体在月绯怀里不住地颤抖。
月绯手忙脚乱地安抚,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也没能把这小祖宗的泪闸关上。
哭了不知多久,司澜音才稍稍把那张布满泪痕的小脸从月绯胸前挪开一点点,两只手却仍死死搂着月绯腰侧。
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断断续续地咕哝了一句模糊不清的话。
“什么?”月绯没听清。
司澜音敏感地认为这是月绯不认真听她话的表现,心里更委屈了,她猛地直起身子,放大音量哭嚎,“我说,我哥哥要娶薛灵媛了!!!”
月绯心头一喜,所以是不娶我了吗?但司澜音接着说,“他竟要纳她为侧妃!”
月绯垮下脸。她的嘴角微微抽搐:“竟有此事?”
司澜音含泪点头。
自打云栖山上那场刺杀事件后,司澜音就已单方面宣布与薛灵媛绝交。她不仅不再理睬薛灵媛,更是缠着皇后,要把薛灵媛撵出椒房殿。
皇后顺着她的意思,寻了个由头,让薛灵媛收拾包袱回了家。
薛灵媛黯然离宫,司澜音扬眉吐气,那得意劲儿活脱脱像是个刚刚打了场大胜仗、凯旋还朝的将军,就差鸣锣开道、插旗庆贺了。
至于太子,司澜音虽不能真拿他怎么样,但她已打算不再同他讲话,还要给他甩冷脸,要从精神层面对他打击报复。
可惜自打云栖山风波平息后,太子便领了差事南下,至今已有一年多光景。司澜音的精神攻击统统成了隔靴搔痒,威力大打折扣。
更气人的是,太子走得干净利落,对京中竟是连只言片语都不曾寄回……司澜音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她的“胜利”也显得滑稽。
这种日子勉强维持到了今年初春。不知从哪传出了风声:薛灵媛即将嫁入东宫,成为太子侧妃!
司澜音起初嗤之以鼻,认为是无稽之谈。
直到薛灵媛由她母亲陪着,再次踏入宫门,前来拜见皇后娘娘。
更让司澜音如遭雷击的是,皇后非但未露丝毫惊讶或愠色,反而和颜悦色,甚至关切地询问薛灵媛“嫁妆准备得如何了?”
末了,皇后竟还打开了自己的私库,挑选了几件珍宝首饰给薛灵媛“添妆”。
司澜音大梦初醒!原来皇后对此事早就心知肚明!甚至有可能当初配合自己“驱逐”薛灵媛都只是为了哄骗安抚她而做的戏。
司澜音天塌了!
薛灵媛付出代价,所求岂能是空?这个姑娘傻是有的,天真也不假,但趋利避害的本能还在。她肯听从太子调遣,甚至不惜担上污名背下黑锅,若说没有太子的承诺在先,月绯是绝对不信的。
司澜音眨巴眼里的泪,楚楚可怜地看月绯:“她还要先你一步进门。”
月绯“哦”了一声。
太子的母族虽是薛氏,但其立场显然更偏向皇帝,与豪门士族之间的关系一直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中。
以长公主的手腕,绝不会坐视太子完全脱离掌控。塞一个出身薛家的女子入东宫,是长公主必然要走的一步。只不过,薛灵媛仅是次选罢了。
月绯早前见过薛灵媛,便一眼看穿此女头脑简单易掌控,是个“可塑之才”。
她原本的计划是,待自己坐稳太子妃之位后,便可利用这层身份,顺势将薛灵媛通过自己这条线进入东宫。在她的设想中,此计堪称一石三鸟。
然而,太子司承云显然比她预想中走得更远!
他抢先一步,主动纳薛灵媛为侧妃。这一手足以堵死其他薛家女嫁入东宫的可能。堂姐妹共侍一夫,这对于一位尚未正式登基的储君而言,姿态太过高调。长公主是想控制他,不是想毁了他。
再者,让薛灵媛在云栖山为他出力,借此考验薛灵媛对他的忠诚。而一个过分忠于太子的女子,又怎能取信于长公主?
从此,薛灵媛便如断线的风筝无所依傍,唯一能攀附的只剩下太子。
最令人心悸的还不仅于此,这环环相扣的一步,对于彼时正身处昭国与宛国博弈的太子而言,竟只是他在两国对弈的间隙,顺手着棋下子而已,足可见此人心计城府之深。
月绯心口微微发冷,她捧起热茶,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接一口,她渐渐开始相信“慧极必伤”这话,期待这人最好活不长,否则……
月绯微微眯起眼,若有所思。
司澜音见月绯如此淡定,半点没有她预期中同仇敌忾的愤怒,有些坐不住。她抓住月绯的胳膊,使劲摇晃,带着哭腔追问:“你倒是说句话呀!咱们现在怎么办?!难道就看着她踩到我们头上?!”
月绯被她晃得心烦意乱,没好气地甩开她的手:“什么‘咱们’?!澜音,等你以后远远嫁出去了,离开清都这块是非之地,东宫就算闹翻了天,也吵不到你的公主府去!你大可以躲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真正要被推进火坑里的是我。唉!我恐怕这辈子都得陷在里头,挣扎沉浮,没准真就折进去了。”
司澜音一听这话就生气了:“你怎么也说这种话?我告诉你,我才不会嫁出去呢!清都就是我家,我就要长长久久地住在这里,在这里生,在这里死!哪都不去!”
她一旦闹起来,声音又高又亮,吵得人脑壳疼。月绯为了耳根清净,只好暂时按下心中的烦躁,耐着性子哄哄她。
司澜音却总觉得月绯不真心。她嘴巴噘得高高的,能挂上几个油瓶,依旧气鼓鼓不肯罢休。
月绯被她缠得没了脾气,伸出手就去捏她那翘上天的嘴。司澜音猝不及防被捏住,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嗷呜一声反击,伸着手就去掐月绯的脸蛋儿。两人打闹成一团,互相扮鬼脸。
就在这闹得不可开交的当口,一个熟悉的男声自身后响起:“澜音?”
月绯扭过头去,脸上的表情僵住。
她今天明明是想表现得不卑不亢、不屑一顾啊!为何偏偏命犯华盖,频频出丑?
而这时,司澜音仿佛看到了救星,“噌”地从月绯身边跳起来,滋溜一下就躲到了司阳身后求庇护,她探出小半个脑袋,指着一脸生无可恋的月绯告状:“小叔叔!救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