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情非泛泛

司阳的目光在月绯的脸庞上轻轻掠过,旋即落在正抓着自己袍袖告状的司澜音身上。

“好了,”司阳的声音低沉,音量不高,却轻易盖过了司澜音的叽喳,“多大的人了,还跟孩子似的闹腾?”

他视线投向陈朔,征询道:“长公主殿下的车驾已至府门。宾客皆至,开宴之事不容耽搁。”

“正是!”陈朔应声,心中却有疑惑,长公主的消息,他方才已然知晓,并已安排妥当。

康王此刻为何又特意在此处多余重申一遍?这举动未免有些刻意了。

他压下心头那点不解,招呼月绯,“阿绯,咱们快过去吧!”

陈朔兴致高昂,一边走一边还不忘说笑几句。司澜音很快被他的话题吸引,说说笑笑,略显喧闹。

司阳不言不语,走在月绯几步远的地方。

她借着整理碎发的机会,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向身旁。

她看到司阳双手负于身后,目光连一丝一毫的偏移都没有,疏离克制,生人勿近。

啧!月绯在心里无声地咂了下嘴。

……

一行人沿着回廊,穿过月洞门,步入陈朔新宅中专为避暑纳凉所设的“听荷轩”。

楼内高窗敞开,垂着竹帘,穿堂风带着湖面的水汽习习吹过,令人通体舒泰。

主位上,长公主与南山王正对坐品茗。

长公主一身质地轻薄,光泽内敛的烟色云锦常服,宽袖舒朗。她发髻挽得随意,只用一支簪斜斜固定。

她腰间佩戴的一枚紫玉花佩引人注目,那玉佩玉质温润如脂,光晕内蕴,显然是经年累月,被人常常摩挲把玩,才能养出这般柔和莹透的宝光。

玉佩的造型是一朵盛放的栀子花,花瓣层叠舒展,形态饱满优雅,花蕊处雕琢得极其精细,线条流畅自然。

这枚花佩下方垂着三股细密的赤金流苏,流苏末端缀着几颗米粒大小的珍珠,随着她细微的动作,流苏轻晃,珍珠相击,发出极其轻微悦耳的叮咚之声。

长公主的目光,在月绯踏入楼门的那一刻,便牢牢地锁定在她身上。那目光带着审视探究,以及……兴味。

长公主放下手中的茶盏,声音温和:“这位便是阿绯吧?我常听人提起,今日一见,果然天姿国色,气度不凡。”

她闲话家常般问道,“你可有表字?”

月绯:“回殿下,臣女表字‘皎皎’。”

“皎皎?”长公主轻声重复,“好字。”

她继续问道,“你年岁几何了?”

“十九了。”月绯答道。

“十九,正是好年华。待太子此番办完南边的差事回京,你们俩的婚事也该尽快提上日程了。女儿家青春宝贵,耽搁不得。”

月绯:“殿下所言甚是。只是臣女自幼承欢父亲膝下,深感亲恩深重。臣女私心,还想在父亲身边多侍奉几年,以尽孝道。婚姻大事,不敢急于一时。”

长公主:“哦?倒是个沉得住气的孩子。”

她话锋一转,提点她说,“不过,皎皎啊,这世间之事,有时也讲究个机缘。该为自己打算时,还是要早做打算才是。小心被旁人捷足先登了去。”

月绯对上长公主的眼睛,挺直了脊背:“臣女相信,该是我的,任他是谁也跑不掉。”

“哈哈哈哈哈!”长公主骤然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好!有气魄!本宫喜欢!”

……

珍馐佳肴陆续上桌,丝竹管弦之声渐起,舞姬们身着轻纱,随着乐声翩跹起舞。

陈朔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一名下人悄无声息地快步走到陈朔身侧,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陈朔原本就有些紧绷的脸色骤然一沉,竟忍不住低声咒骂:“瘪犊子玩意儿,好脸给多了是吧?!”

坐在他旁边的月绯低声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陈朔脸上挤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对着月绯摆摆手,含糊其辞:“没事儿!别担心!就是有个说话不算数的混账家伙……”

月绯见他不想说,也不便多问。

此时,舞乐表演正到**处,鼓点密集,琵琶铮铮,舞姬们的动作愈发繁复迅疾,裙裾飞扬,看得人眼花缭乱。

就在这乐舞最盛之时,一个声音突然响起:“这曲子听着,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味道?”

循声望去,只见说话之人坐在崔纾身侧,身着月白色细棉布直裰,通身素净,乍一看颇有几分清雅书卷气。然而,待看清他的面容,却让人心头微凛——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他虽是儒皮,却有枭骨。额头高广饱满,印堂虽开阔,却隐隐有一道极细的竖纹。眉骨高耸,双目狭长,眼尾微微上挑,然其眼白略多,含威不露,煞气暗藏,绝非温良恭俭之辈。

此人正是长公主之子薛漻。

司澜音闻言,好奇地歪着头问:“哦?表哥,少了什么呀?”

薛漻端起面前的酒杯,慢悠悠地啜了一口,目光扫过场中舞动的身影,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太过喧嚣,失了意境。少了点,雅致。”

他话音落下,原本激昂的乐声恰到好处地戛然而止,只余下舞姬们仍在无声地旋转、跳跃。

就在这片寂静之中,一缕清越空灵的笛声,如同山涧清泉般,极其自然地潺潺流淌而出,那笛声悠扬,仿佛自九天之上垂落,又似从幽兰空谷深处传来……

抬头望去,只见那盘旋而上的楼梯转角处,一道清瘦颀长的身影正倚着朱漆栏杆,缓缓拾级而下。

那人身着一袭猩红云锦宽袍,长发并未束髻,青丝倾泻在肩头与那刺目的红衣之上。

他肤色是久不见天日的白,细腻光洁,却脆弱缺乏生气。这在猩红衣袍的映衬下,愈发显得惊心动魄。

薄唇轻贴着一管玉笛,手指在笛孔上灵活起落。他微微垂首,纤长浓密的睫羽如同鸦羽,在眼下投下扇形的淡淡阴影,遮住了眸中神色。

随着他每一步踏下,清越的笛音缠绕在楼阁的梁柱之间,盘旋而上,又悠悠落下。

当他终于步下最后一级台阶,缓缓抬起了眼眸。

那双眼睛瞳仁纯黑,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沉静疏离。眼波流转间,天然上挑的眼尾却又仿佛能勾魂摄魄。

薛漻刚欲开口,却察觉到了长公主不同寻常的神情,她一言不发,眼眸牢牢锁定在李璟身上,眉心微微蹙起。

薛漻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李璟已放下笛子,静静地立在厅堂中央。面对满堂或探究,或轻蔑的目光,他容色灼人,神情淡漠,不卑不亢。

长公主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良久,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笃定:“你是花芷蘩的孩子?”

“芷蘩”是李璟已故生母,安顺王妃的闺名。

李璟颔首:“回殿下,正是。”

长公主久久不语。厅内落针可闻,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李璟手中那管玉笛上。

“拿来,给我看看你的笛子。”

李璟没有犹豫,他上前一步,双手将那管玉笛奉上,动作乖顺。

这落在陈朔眼中,他脸色变得难看。

长公主接过那管玉笛。笛身由白玉雕琢而成,触手生温,细腻如凝脂,她的指腹滑过光滑冰凉的笛身,目光在某处微微一顿,在光洁的玉管上反复地摩挲了几下。

那里有一道暗刻花纹,旁人隔得远,自然看不真切,只觉长公主看得格外仔细,神情专注。

片刻后,她随意地将玉笛捏在手中,并未立刻归还。

“是个漂亮孩子。”长公主声音慵懒,目光流连于李璟那张过分精致的脸上。

她忽然抬起手,用手背狎昵地轻轻抚过李璟苍白冰凉的脸颊。

李璟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顺从地低下头,睫羽垂下,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他低垂的颈项线条脆弱而优美,恰如引颈就戮的天鹅,任君施为而已。

这动作太过暧昧,月绯心头了然,她明白了李璟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当权势攀至顶峰,天底下最珍稀的宝物、最绝色的容颜,自然有人会搜罗来,双手奉上,供其赏玩。

身旁的司澜音显然也看懂了这层意思,她抓紧了月绯的胳膊,小脸通红,眉毛乱飞。

月绯按住司澜音躁动的爪子,用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

长公主收回手,她看着低眉顺眼的李璟,语气怜惜:“你不远万里,从宁远来到清都,想必吃了不少苦头吧?”

李璟依旧低垂着头,“回殿下,从宁远到清都,此身如萍,飘零至此,已是天涯。”

月绯听到身旁传来一阵“咯吱”声,她侧头看去,只见陈朔双拳紧握,手背上青筋暴起,用力之大,快把自己的手骨给捏碎了!

月绯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长公主的声音再次响起,“父母双亡,飘零异乡,可怜见的……”

她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悠长而低沉,带着疲惫与怅惘:“我与你母亲情非泛泛,自当照拂于你。”

“李璟……”她念出这个名字,尾音拖长,“这个名字,该是过往云烟了。”

“从今往后,你便随你母姓吧。”她的目光又落回他的脸上,唇角勾起笑,“就叫你,花朝颜。”

李璟闻言,没有丝毫犹豫,对着长公主俯身叩拜下去:“花朝颜,叩谢长公主殿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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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情非泛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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谒金门
连载中子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