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有一处偏僻的小院落叫荆园。
蝉声细密,聒噪不绝。庭院深深,古老的槐树勉强撑起一片绿荫,遮挡毒辣的日头。
槐花深处,笛声穿透了蝉噪,幽幽地弥散开来。
循声而去,便可见敞开的西厢轩窗。
窗边斜倚着一人,正是李璟。
他身着一件极薄的细麻衣裳,衣料宽松,衬得他身形愈发清减单薄。窗外的光影投落在他脸上,他便微阖上眼,将睡不睡,笛声也因此断续了。
陈朔一路风风火火地穿越回廊小径而来,竟没如往常般吵吵嚷嚷,而是顶着烈日,就那么静静地杵在热浪里,默不作声地听一曲终了。
李璟虽被从诏狱里释放,但并未获得真正的自由,他接着又被圈禁在荆园,轻易不能出入。
陈朔跟他都是打北边来的,别管前仇旧恨几何,怎么着都算半个同乡。
陈朔在京人脉寥寥,他表妹月绯又不便与他在外招猫逗狗、游街蹿巷。百无聊赖之下,李璟这儿便成了他常光顾的去处。
他早先也曾问过李璟在狱中的光景。李璟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没有多谈。
陈朔心里想的是,皇帝大费周章把李璟弄到清都来,必定有心放他一马,想必不会太过折磨刁难于他,更不会伤他性命。
然诏狱究竟恶名在外,陈朔心有顾虑,这才有此一问。李璟既然并不曾多说什么,足可见与他所想大差不差,毕竟在他看来,李璟可是个顶顶娇贵,极其矫情的小公子。
陈朔还有心情打趣:“赶明儿我也寻个由头,进去溜达一圈见识见识!”
当时李璟闻言,神情很是一言难尽。
可惜陈朔是个没眼力见儿的,对李璟脸上瞬间即逝的异样毫无所觉,很快抛诸脑后。
陈朔是个厚脸皮的人,来瞧过李璟几回后已经很自来熟了。
李璟听到脚步声,便知是他来,侧头看去,面上丝毫不见意外之情,反是略显熟稔地问,“你不热吗?”
陈朔方才还真不觉得什么,这会儿抹了把汗,方觉夏日炎炎,酷暑难耐。
他抱怨起来:“你这儿怎的连个冰鉴都不见?哪里像人住的地方!”
李璟对此无动于衷。他倚靠着窗棂,眼帘微垂,浓长的睫毛在他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投下扇形的阴影,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清倦淡漠。任周遭热气熏蒸,他裸露在外的颈项与腕踝依旧是那种冷沁的冰白色,清透得能看到肌肤底下淡青色的脉络。
他声音淡淡:“一时的寄居之所罢了,又不是我家。”
陈朔没什么同理心,完全无法关照到李璟的郁闷心情和他的话中话,自顾自絮絮叨叨地说:“就算是寄人篱下也不能委屈自己啊!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过日子就得有滋有味!”
李璟单手支颐,左耳进右耳出地听他抱怨,目光无意扫过陈朔的臂弯,便伸出另一只手,指着陈朔懒洋洋地问:“那是什么?”
陈朔跟他卖起了关子,贫嘴道:“你猜呢,这是什么花?”
那是一盆开得正盛的木槿花,枝叶养护得翠生生。
枝头有三五朵淡粉色的花。舒展的花瓣呈柔和的卵形,粉中透白。花心有一捧细长的鹅黄花蕊,自那深处蔓延出胭脂色的脉络。
形态纤弱而颜色旺盛,开得毫无保留。
李璟的目光落在那盆花上良久,起身走至花前站定。
他微微俯身,伸出手触碰了下木槿淡粉色的花瓣边缘。
“朝开暮落……”他声音低得如同耳语,“此花名曰,日及。”
陈朔站在李璟身畔,低头看花:“虽是暮落,但每到次日,又有花开满枝头。日日不断,常开常有,所以又叫,无穷。”
……
陈朔因刚才听见了笛声,烧得五脊六兽的,要看李璟的笛子,手一伸便去夺。
李璟手腕一翻,把手背到身后,“不许碰!这是我母亲生前留给我的遗物。”他护着那支笛子,面上有了薄怒。陈朔虽性格霸道,但见他如此也不再逼迫,讪讪缩回手:“不动就不动,别生气啊!”
李璟的那个老仆人阿吉端着茶盘走来。
陈朔见他身上穿了干干净净的新布衣,也不似往日愁眉苦脸,大大喇喇开口,“哎,老头儿!如今回了你小主子身边,可不能再唉声叹气了吧?”
他说的是宁远方言,短短数月,他的宁远话已经很流利了。
李璟入狱后,是陈朔收留了阿吉。这份恩情,他们主仆二人心里记着,若非如此,李璟也不能心平气和的与陈朔共坐一个屋檐下。
阿吉果然眉开眼笑,对陈朔迭声道谢。说罢,转身钻进屋去。不多时,他捧出一只碟子,里面码着几块的糕饼。
李璟正在被软禁,这虽已是两人的“珍藏”,但对陈二少爷来说,委实粗劣。
陈朔嫌弃道:“我好歹也算贵客吧?你们就拿这个款待?”
虽说是开玩笑,但这人一旦犯浑就怪凶的,阿吉不知所措,难免慌乱。
李璟不以为意。他道:“将军在外行军时,栉风沐雨,风餐露宿,难道每餐也能这般挑肥拣瘦?果真是公府的娇儿。”
陈朔笑看了他一眼,没接话茬。
他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金叶子往阿吉怀里塞:“老头儿去街上找最好的酒楼,买些好酒好菜回来!”
他豪气地说,“剩下的便都赏你了!”
那金叶子一把抓不过来,阿吉慌手慌脚拢住,急急忙忙地收拢,千恩万谢地离去。
阿吉急促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小院里只剩下两人。
“哎,你……”
陈朔叫了李璟一声,欲言又止,却看到李璟正在放空,他的目光落回到窗下的木槿花上。神情极是专注,眼睛一眨不眨,薄唇紧抿,很怅惘的样子。
“咳……”陈朔清了清嗓子。
李璟被惊动,从木槿花上收回视线,目光转向陈朔。
他冷冷淡淡地说:“你有什么话?”
陈朔摆出个有点傲娇的表情,若无其事地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告诉你一声,我姑父在清都给我弄了处宅子,收拾得差不多了,过两日我就搬出驿馆去住了。到时候乔迁之喜,少不得要请京里有头有脸的人来吃酒凑热闹……你好歹算我半个老乡,又是有身份的人,到时有空就来一趟呗?就当我回请你吃饭了。”
李璟没有立刻答话。他抬起眼,不动声色地盯着陈朔,直把后者看得心里发毛。
陈朔挺直了身板儿,绷紧了肩膀,心里打鼓:我今早洗了脸,换了新袍子吧?应该不至于出丑。
终于李璟垂下眼睫,移开了视线。
“好。”他吐出一个字,语气依旧平淡,“多谢你相邀。”
本来,你不说,我也会去的。他心里想。
阿吉买了酒菜回来,午饭过后,陈朔便告辞了。
他对李璟摆摆手示意回见。李璟并未起身相送。
陈朔走到院门口,听见身后清越孤寂的笛声再次悠悠扬起,他回头看,李璟正坐在游廊,手上举着笛子,瘦削的身影被廊柱遮去了大半,只能看见他的侧影。
陈朔兀自笑了下,“别说,还真挺好听。”
李璟目送他离去,面庞被深重的阴影遮盖,叫人看不清究竟是何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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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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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日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