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依依坐在凉亭里,时迩轻声道:“冒犯了。”
她抬手,手心里有暖色灵蕴微转,柔软指腹抚过迟依依的脸,感受她的骨相。
灵蕴光芒闪动,迟依依陷入她手中的光晕里。
柳元生坐在一边,扣着迟依依的手,望着她的眸光显得有些紧张。
时迩见他这副模样,难得安抚人:“还要一些时间,不若我先帮你。”
柳元生终于从迟依依身上挪开视线,抬眸对上时迩,莫名说道:“多谢你。”
这一百年,他孤立无援,从来没受过旁人这样平和的对待,更从未接受过她这样明明冷淡却又让人觉得温暖的帮助。
指尖在垂袖里动了动,时迩道:“你研究魂魄之术,想必一早便知我有所求。”
他神色松解下来,很坦然地笑了,“事成我会给你。”
“嗯,开始吧。”
时迩同样感受了一番柳元生面部的骨相,很快手中的灵蕴一暖便将他包裹在内。
耗时不长,但足够令人目瞪口呆。
叶承吞了一口唾沫,小声地同结识不久的男人说话:“这是什么术法,好厉害的样子。”
容栎靠在一边的红柱上,望着时迩的眸光若有所思,随口道:“不知。”
但他其实有所猜测,只是从未亲眼见识过。
两人身上的光晕很快便消失。
迟依依面目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时迩背后又有人倒抽了一口凉气。
之前在柳元生的幻魇里,他们都见过迟依依的容貌,不过因为时间太久,幻魇里的人脸上都蒙着很厚的雾气,只能看得出一个大致的轮廓。
从迟依依和柳元生惊诧的表现来看,时迩显然将他们的容貌恢复了个十成十。
柳元生抚上迟依依的脸庞,“是这样的。”
时迩对自己的幻形之术十足自信,也没觉得她的举动有多让人意外。
她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先装扮还是先换婚服?”
柳元生望着迟依依,“先上妆?换衣服很快。”
迟依依便道:“好。”
时迩扭头看后面两个站在旁边压根没打算挪开的人。
她没说话,但赶人的意味十分明显。
容栎察觉到她的意图,对上她的眸光,笑了笑,抬手拎着叶承的后衣领,“不打扰了,就在外面等着。”
叶承被他拎小鸡一样拽出去,嘴里嗷呜嗷呜叫唤着,十分不甘心:“喂,你什么意思,对小爷我客气点,别以为你是我救命恩人就可以对我为所欲为了!”
容栎脚步微顿,煞有介事地将他一松,“我不好龙阳,你怎么会有这种担心?”
叶承踉跄两步:“……我也不!是你太龌龊!”
容栎轻摇头:“分明是你说的话太容易令人误会——还有,年纪不大,说话怎么……”
他话音顿得微妙,叶承果然下意识扬着下巴接话:“怎样?”
“让人觉得颇欠修理。”
叶承:“……”
欠修理的人是你才对吧!
每句话都让人挺来气!
他们两个说话毫无遮掩,亭子里能听得一清二楚。
时迩抬眸去看柳元生的脸色,唯恐他又对叶承起杀心。
不过看来是她多虑。
迟依依已经拽着他的手担忧地望着他,轻声道:“元生,不迁怒,已经报过仇了。”
柳元生刚起的煞气就这样化解,“好,我答应你。”
时迩唇边挂上浅淡的弧度,随即示意迟依依转过身来。
手指滑过她的脸,便有恰到好处的妆浮现在她脸上,衬得迟依依苍白的脸色看起来好上许多。
滑过眉梢的时候,手指微顿,时迩道:“元生你来画眉,你画得很好,依依应当很喜欢。”
她的手在空中一动,便有一支与之前婚房里一般模样的螺子黛。
将螺子黛放在他手边,她便转身出去了。
柳元生接过螺子黛,一只手握住迟依依的下巴,临到动作的时候,手却微弱颤抖起来。
他嘴角带笑,眼尾却又有鬼息滚落。
迟依依就直直望着他,一如从前很多次的那样,“不哭。”
柳元生扯了扯唇角,嘴硬道:“那你别这样看着我。”
迟依依果然不愿意:“就要。”
握着螺子黛的手垂落,他低头咬上了她的唇角。
等两个人从亭台出来的时候,天色并不早了。
又是暮色。
容栎和叶承闲来无事,动了术法简单布置过宅院。
这一次都是真的。
时迩三人站在布置好的正堂前,柳元生牵着迟依依缓步而来。
叶承声音很低地说:“他们真是登对,只是这婚事却迟到了一百年,若不是……”
容栎温声打断他:“大婚之时,莫要说晦气话。”
时迩看着迟依依款步而来,总感觉缺了些东西,想起在归岐山听见的侍女偶尔的八卦,淡声问:“人间成婚时,是不是还要有红盖头?”
叶承有些意外,嘴唇微张却没说话,倒是容栎应了她:“嗯,只是本就匆忙,没有也只能将就。”
时迩眉心松了松,手指垂在身侧微动,便有一整块的红布出现。
她扭头问:“是什么图案?”
容栎微挑眉,在并不多的记忆里搜寻,良久,才略带疑惑地道:“大概是鸳鸯戏水,亦或是并蒂莲花一类?”
时迩点头,将红布四个角递给他和叶承。
交替之间不经意碰到了他的手指。
指节修长,明明看起来很温润,但温度却有些凉。
大抵是时辰已晚,沾上了夜里的寒意。
时迩手心垂落在袖摆里,指尖不轻不重地捏过。
眼前又隐隐发黑了。
她顿了好片刻,容栎从来都对旁人的情绪敏感,劝解道:“若是不会也没关系,折云锦已经很好了。”
折云锦是归岐山特有的锦缎,炼化了池云涧的流云,平常时候用不上,大多用在需要盛装出席的大场面。
归岐山已经很多年没往外界兜售这种东西了。
鬼界众鬼用不上,以往倒是和仙族有过沟通……不过却是一些名门大户。
他居然认识。
时迩认真地看了他一眼。
他一身玄衣,本该是肃杀之色,穿在他身上却丝毫不显。
他的肤色是病态的苍白,眉目温柔间带着淡淡的疏离感。
望过来的眸光诚挚,却又莫名有些空洞,显得那些真诚更像是一层经年累月的掩饰。
他身上有一股奇异的朦胧感,又让人生出一种飘飘欲仙的错觉。
就好像……这个人,永远也抓不住。
时迩捏着骨节,错开他的视线,回应他的安慰:“可以试试。”
双手落在这匹折云锦上,有赤红的灵蕴从她指尖流泻而出,化作五彩的星芒,逐渐汇聚凝在红布之上。
不消片刻,便有精美的纹饰出现在上面。
那是两只交颈鸳鸯,周围有游鱼戏水,上方飘着悠悠白云。
是一派和睦吉祥之意。
叶承张大嘴,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只觉得手里这张布顿时价值连城。
他真诚夸赞:“云迩姐姐,你真的好厉害啊,唐突问一句,你在哪里学艺,我也想去!”
实话是不可能说的。
时迩从另外一个角度切入,倒也不算是欺骗:“这是天赋,无人教授过。”
叶承:“……好吧。”
语气还颇为遗憾。
容栎又很轻地笑了一声。
时迩淡淡抬眼看他,终是问了一句:“笑什么?”
他也拐着弯:“觉得有趣,情不自禁。”
神神叨叨。
时迩从他们手里把装饰过的折云锦接过来,回眸时,柳元生和迟依依已经走近了。
等走到他们身边了,时迩将手里拿的红布伸出去,对他们道:“还有这个。”
迟依依迟钝地问:“是什么?”
时迩便道:“红盖头。”
她见柳元生和迟依依有些发愣,不觉有些不太确定,扭头望了容栎一眼,没说话,但眸光里却有问询的意味。
容栎轻挑眉,他自己确实也不清楚,便问柳元生:“林棠城没有这种习俗?”
柳元生笑了,摇头道:“不是,只是意料之外。”
时迩便拉开折云锦,借了灵蕴辅助,将红盖头仔细地盖在迟依依脑袋上。
末了,对她道:“依依,成婚了。”
正堂被他们布置妥当,只是和人间大婚还是有所不同。
屋子里没有高堂,没有宾客,也没有媒人傧相和一众恭贺热闹的声响。
可柳元生却十分满足地笑着。
在一片安静里,容栎开口道:“吉时到了,行礼吧。”
他声音很温和。
明明不知林棠城婚俗是否有红盖头,不知大婚时需要怎样的祥瑞物件,但依旧从容不迫也有条不紊。
柳元生和迟依依握着的手松开,便有水蓝色的波光卷在他们的手腕上将两个人相连。
时迩看见那条好看的水蓝色长带,想起在幻魇里见过的许多大红绸花。
掌中灵蕴翻滚,便有热烈鲜红的花团落在了上面。
容栎温声念着陌生的词汇,引着迟依依和柳元生拜过天地高堂,最终夫妻对拜,礼成。
柳元生揭开迟依依头上的红盖头,眸光长情柔软。
他略俯首,吻在了迟依依的唇角。
时迩偏过头将视线落在别处,眼前便出现那道玄色的身影。
他分明站得挺直,却给人散漫又倦怠的感觉。
唇角很轻地弯着,垂着眼眸便有长睫的阴影附在眼下,像有浅浅的绒羽扫过,在他脸上留下轻软的痕迹。
鸦羽扇动,他抬眸朝她看过来。
胸腔里有片刻的停顿,时迩捏着骨节挪开了视线。
柳元生牵着迟依依的手走来,眉眼间有着心满意足的愉悦,他对他们道:“此番多谢你们了。”
时迩没说话,看着他和迟依依很沉默。
鬼魂之体存留于世,往往是因为生前残留执念和怨恨。
愿望越是深重,在化鬼之时吸引到的阴邪之气越多,是以会成就一方大邪祟。
支撑着鬼魂徘徊在世间的,大多都是生前咽不下的一口气。
若是心愿已了,便能自行抉择是否继续飘摇于尘世。
只是天下之大,亡魂何其之多,天道自有法则。
最终的结果,不过是随着时间流逝,前尘过往忘得干净。
再入轮回,是逃不过的宿命。
寻常鬼类重入轮回,会过奈何桥饮忘川水,他们投胎转世,以赤子之心拥有新的一生。
可那只是寻常小鬼。
若是以鬼之身停留世间染过无辜鲜血,胡乱造过许多杀孽,他们穷凶极恶,多数尚不及入轮回,便会受无数酷刑赎罪弥补,每一道刑罚都足够将他们置之死地。
迟依依在人间逗留百年,到如今,也不过是一只简单小鬼,连自己守在柳树下要做什么都已记不清。
她没有多少时日了。
柳元生实力高强,若是不想轮回,还能有与天争的能力。
可他流连世间,本就为着一个人,如今既已得偿所愿,想必不愿再孤身只影。
只是他一身邪煞之气,百年来手中沾的人命如此之众,若是要入轮回,不知要遭受多少磨难才足以抵消他的罪孽。
最终尘埃落定,他难逃魂飞魄散的结局。
他和迟依依只有前世和短暂的重逢,不会再有后来。
他会化作飞灰,彻底湮灭在这世间。
柳元生很紧地握着迟依依的手。
他似乎也清楚自己的下场,所以想要在仅剩的时间里,将蹉跎的光阴和陪伴补回来。
他对上时迩的视线,蓦然笑了:“不必惋惜,无论如何都是已注定,能在最后执一人之手已是万分庆幸,若非你出现,我们还会依旧无望地等下去,也许依依……这是最好的结果。”
迟依依低声对他道:“我要和你在一起。”
叶承在一边什么也听不明白,挠着脑袋左看右看:“会一直在一起的,如今你们新婚,往后会和和美美,喜乐常在!”
柳元生没说话,瞥见他脖子上的青痕,才道:“你和那些人不一样。”
叶承的脸腾地红了,想起那几个畜牲,有些无地自容,“当然不一样!我还未对你们说过抱歉,对不住!”
他清楚地知道这样轻飘飘的三个字什么用也没有。
不能让时光回溯将过去的灾祸消解,也不能让他们已经踟蹰百年的相思和因此带来的罪恶有半分折赎。
那是最无用的三个字,却是他唯一能表示歉意的方式。
他是沈家子,即便那时不曾降生,但只要穿着身上这身衣服,他便逃脱不开这些腾云蛟带给他的荣与辱。
叶承红着脸,难堪地低下头。
他在心里将那几个畜牲反复鞭尸,将自己所有能想到的骂人的话和教训都想了个遍。
柳元生不再看他,扭头望向容栎,嘴唇微动,似乎是有话想说,却到底也没开口。
容栎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朝他轻点头。
柳元生如释重负笑了,又对时迩道:“说好事后会给你,届时自己取走便是。”
时迩道:“好。”
柳元生笑了一下,偏头看迟依依的眸光柔和下来,“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他会化作人间清风雨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陪着她,生生世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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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