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元生和迟依依的身影开始缓缓虚化。
在那片模糊的光晕里,他抬手,一如从前,温柔地抚过她的眉眼。
时迩不忍再看,却觉得身边有人微动。
便见那人走近柳元生,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笑得随意:“还没恭贺你们新婚,那就,祝你们平安顺遂,永结同心,白首不相离。”
时迩看见柳元生嘴唇开合,但根本听不见他说了些什么。
柔和光芒里,柳元生的脸上有讶异一闪而过。
再多的却已经被更加汹涌的鬼魂之力席卷,成了混混沌沌的一片。
叶承的娃娃脸颤了两下,瞪着大眼睛失声:“姐姐!他们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
时迩余光瞥了眼这什么也不懂的小公子,只觉得他的常识匮乏得几近浅薄,想来在家时也是十分不学无术。
她只简单道:“鬼魂之体消散,或转世,或湮灭,都是自己的造化。”
时迩敛眸,复又望着前面柳元生和迟依依消失的地方。
许久,光芒彻底散去,出现了两道小小的光团。
这就是灵魂之力了。
鬼魂消散都会留下这种东西。
他们在世并不需要这种灵魂之力,但消散时都会有这种光团产出。
时迩活了三百年,在归岐山难得遇到小鬼。
最初嗅到那只小鬼的气息,只感觉自己很饿,但又不是空腹的那种饥饿感。
她不明所以,咬住那只小鬼的胳膊,却又没什么用。
大抵是他的气息太粗劣,不够纯粹。
后来她闲来无事,天天找东西喂那只小鬼。
某天醒来,发现他消失不见,她的寝殿里出现这么一团很微弱的光芒,有着小鬼身上的味道。
之后她同时珩说过此事,两人胡乱琢磨了一通,找出了些门道。
原来这东西是鬼魂所产,但是寻常人根本看不见。
许是双生子的缘故,时珩受她的影响,从小就对鬼祟之气敏感,他能看见这些东西也在意料之内。
灵魂之力听起来便不简单,尤其时迩还要用这种东西稳定自己的魂力,怎么听怎么像在修邪术。
但时珩清楚并不是,两人商量了一次,便将此事作为他们共同的秘密。
他总是拿他比她早一刻钟出来说事,这种时候便也自觉担着照顾妹妹的担子,为她寻很多的灵魂之力。
不过他的办法比较粗暴,往往是跑进恶鬼堆,一杀便是一大把。
那些恶鬼魂魄残缺,行事诡异,往往在人间作乱,如此一来,他的打杀倒也算得上是为民除害。
只是用另外的方法获得的灵魂之力更纯粹。
用渡化之法化解恶鬼的心结,等他们心甘情愿消散转世,那才是真正的功德,会留下最纯粹的灵魂之力。
那些对时迩来说,倒像是赏赐——做善事结善缘的赏赐。
灵魂之力的大小约莫与鬼魂的强弱有关,做鬼时实力强悍,灵魂之力便是很亮堂的光,实力低微,光芒便也黯淡。
时迩转眸,发觉叶承果然看不见那些灵魂之力。
垂在袖摆里的手微动,牵引着那两道灵魂之力靠近自己。
两团柔光眼看就要飞到她身前,却在空中猛地一刹,诡异地转了个弯,朝着站在另外一边的人飞过去了。
它们很亲昵地在那人松散垂着的长指间蹭了蹭,光芒一闪便不见,似乎是躲进了他的衣袖里。
时迩:“……”
怎么会这样?
时迩两眼发黑,却很清楚地明白,这一次并非是魂力的问题。
她的手有些不甘地捏了捏,动着灵蕴试图再挣扎一下。
结果还是毫无用处。
时迩望着那人,眼神很冰凉,眸光一闪不闪,十分专注。
容栎方才吸收了柳元生身上的邪煞之气,此时体内鬼气翻滚难捱。
他觉得自己也是很荒唐。
万事万物都有因果,柳元生自己造的杀孽就该是他自己承担,他本也不打算多加干预。
答应他护住迟依依的魂魄,让她好好进轮回已经是逾越,只是到了最后,他又鬼使神差地往前走了那几步。
本就紊乱的鬼气如今更加难以控制了。
他闭着眼,背身站在前面,保持着最初的姿势许久没动过。
后来手心忽地一暖,感觉有东西盘旋着钻进了自己的身体。
暴躁的鬼气平息,他才好受许多,神智也随之缓慢清醒。
看来端珂说的不错,既然如此,他便在人间多走几趟,也省的做了鬼,还逃不过当病秧子吃的那些苦。
他眼睫轻动,却觉有一道不怀好意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眉心微拢间,他转身对上了那双看似幽魅狡黠,实则总是散着拒人千里寒气的眸子。
那双眼睛很好看。
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
随即便是,她这么看着他干什么?
时迩注意到他微挑的眉梢,也知自己这样盯着人看不妥。
她和他对视良久,而后抬脚朝他走去。
期间还垂着眼眸望了眼他的手。
他的手指自然地微蜷,骨节纤长,皮肤透着苍白的冷意,有淡青色的纹路清晰可见。
握在手里大抵会是一双让人很有安全感的手。
时迩对上他探究的眼,若有所指地问:“你能看得见?”
容栎笑了一声,“看见什么?”
时迩默了片刻,想起他方才站着一动不动。
灵魂之力的光团其实并非在他正前方,何况后来还受她牵引到了他的身后。
若是他能看见,并要将灵魂之力收入囊中,他势必会有细微动作,可他并没有。
时迩望着他,觉得这个人,真的很奇怪。
他出现得突然,言行也不简单。
他在庭院里自若地举杯,也可以生涩地引导柳元生和迟依依行完大婚之礼。
但他不确定人间大婚是否要红盖头,也不知晓盖头上要有怎样的纹饰。
柳元生是凶邪,他可以无声出现在他的幻魇里,也可以在她毫无所觉的时候配合她,把将死的叶承救回来。
他全然无惧,实力不知深浅。
时迩不动声色地感受了一番他的气息。
却不是妖,也嗅不到鬼气。
那便是仙族。
可仙都用水术的大世家很多,却没有这样一号人物和他的容貌气质与实力对得上,何况他腰间的玉牌……
美玉莹润,有星芒闪烁。
她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仙族腰牌。
她想不到,便直接问他:“你是谁?”
这话说的有些不客气,语气莫名。
饶是时迩三百年没有心魂,也从来没有这样失礼的时候,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
但对面的人脾气似乎真的很不错,他总是淡淡,弯着唇角轻笑:“萍水相逢,不问出处。”
他不愿意说,时迩自然也不强求。
她本也只是一时起兴想问了,若是不知,其实也无不可,他们本就是陌路人。
但他还拿了属于她的东西。
那是柳元生答应过给她的。
可她又不知如何启齿。
世人不可见灵魂之力,大抵只有她这种魂魄不全的天生怪胎才依仗这种东西维持自己魂力的稳定,确保自己能够清醒。
他甚至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东西,这样的口,她要怎样开?
时迩有些不甘心。
她在归岐山生活优渥,除了灵魂之力从来没有求而不得的东西。
但她物欲简单,向来没有主动要求过什么。
渡化柳元生之后的灵魂之力,是她这辈子第一次下山,图谋的第一样东西。
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人截胡,甚至连平生仅有的一点点的委屈都说不出口。
她唇角微抿,望着他半响不说话。
神情说冷不冷,眸光倔强,有着淡淡的不甘。
他忽然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对她道:“容栎。”
修行之人感官敏锐,时迩自然听见了他说什么,只是一时半刻没转过思绪,眉心轻动,“什么?”
他笑着道:“你适才不是问我是谁么?”
时迩反应过来。
望着他含笑的眸光,又觉得有些话并不是那么难说了。
她道:“我有东西在你身上。”
这回容栎是真的意外。
他与她相识于幻魇,两人在此行中互有所助,但他也并未拿过任何物品,又何来“她的东西在他身上”一说。
容栎点了点下巴,颇为好说话地同她道:“说说看,是什么东西。”
时迩眼前黑了一瞬,顿住的时间更长了。
再耗下去,未免撑得到她再遇见一只合适的邪祟。
半响,她用力捏着指骨,声音寒凉,却不同于她之前的镇定自若。
她并不直言,却也很直接地道:“柳元生答应给我的东西,它自己飞到了你身上。”
他依旧很温润:“身上哪里?”
时迩垂了眼眸望着他好看的手。
那只手在她的注视里轻微动了两下,骨线在细小的动作中若隐若现,衬得他的手指愈发修长有力。
容栎想起方才闭眼时绕在手心的温暖,思索一瞬反应过来。
她要的东西,大抵便是端珂口中的灵魂之力。
这种东西,寻常人拿来能有什么用?
除非修邪术。
不过从她的心性和体内灵蕴的纯粹程度来看,以上可能也不存在。
可她非鬼类,居然也能看得见那种东西?
容栎没有透露自己是恶鬼之身的打算。
按照端珂所说,非鬼类都见不到灵魂之力,况且那种东西遇见他便自动往他体内钻,他也没办法再取出来还给她。
眼前人一副不要回去不善罢甘休的模样,看得他略有些头疼。
他们此行的目的居然是一样的。
原还以为是无主之物,便是取了也心安理得,如今这么一看,她似乎很需要这东西。
短短时间内,容栎脑海里恍过很多解决办法——
她的实力大抵能与邪有一战之力,只是邪太凶险,也不是说有就有。
届时等他离开林棠城,为她召几只作恶的小鬼过来,以量取胜未必不可。
容栎想着,便摊开自己的手掌,认真道:“你说的东西我并未见到,若是不信,你可自行查探。”
时迩盯着他干干净净的手掌,觉得现在委实不是该同他客气的时候,便抿了唇轻声道:“冒犯。”
她抬手伸在他薄薄的手掌上方,赤红的灵蕴光芒绽放,顺着他的指尖往上,绕过他的手腕停在他的小臂。
没有。
可再往上,就真的是冒犯了。
灵蕴堪堪将他的小臂包裹,将衣物间仔仔细细检查过。
时迩望着那只任她施为的手,顺着臂膀看向他垂落的目光。
有探究,很平淡。
他丝毫不觉得她的行为莽撞。
火红的灵蕴将两只手相连,就像他之前用水蓝波光连接柳元生和迟依依的手腕那样。
时迩眼前猛然一黑,落在他手上的灵蕴随着变故将他紧紧攀绕。
察觉到她的变化,容栎压低了声音问:“你怎么了?”
时迩绷着指节将所有的灵蕴收回,好片刻才恢复清明:“无事。”
悬着的掌心垂落,时迩偏开头没看他,低声道:“是我唐突,不好意思。”
“不妨事,”容栎从她脑侧往后看,便有一个探头探脑的视线贼兮兮地对上他。
他声音又轻了些,“很重要?”
时迩没继续这个话题,摇着脑袋不知是回答还是拒绝回答,转身往正堂外走。
“还有事没做完,之前的婚房里有很多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