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迩回忆了一番，想起自己当初便是为了躲开这群人，才从林棠城连夜离开。
如今兜兜转转，隔了个天南海北，居然又与他住进了一家客栈。
这一个两个避之不及的人，怎么到头来，一个也没避开。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倒也没什么可担忧的。
叶承不知在楼下干些什么，反正是安静了很久。
只是不料，从他进了这家客栈，尚且不足一个时辰，就又有人来了。
又是仙族。
今日倒是颇为热闹。
时迩对听墙角并无兴趣，但如今这形式，她在屋里，那两拨人在外面，却也不算是偷偷摸摸。
于是她一只手支在榻间的小几上，神情难得松散，眉眼间的冷冽气息只余悠长淡漠的余韵。
那两拨人，或者说是两个人，吵起来了。
“沈叶承！你来此处做什么？！”
时迩有些意外。
那小破孩在外行走，倒是连名字也懒得换。
不过他居然是沈家的独子，这倒是让人意外。
沈叶承当即便炸了：“哼，就你能来，我如何不能来？不到城名头上归你家管，我倒是不知，何时出了不许我沈家来的规矩了？”
那道声音清脆，听起来倒是与沈叶承年岁相仿。
不过若不是年岁相仿，估计两人也没法这么不顾及面子便大吵起来。
只听他又道：“你分明心知肚明！在仙都我还要顾全家族脸面，如今倒是没忌讳了，我今日就把话撂在这，这不到城，你是走得走，不走也得走！”
来来回回听了这么几句，时迩便摸清楚了楼下那人的身份。
按照之前那小鬼探听的消息，不到城是宁家的属地，那人与沈叶承年岁相近，说话也不曾落下风，甚至可谓是咄咄逼人，想来是宁家小子宁云殊。
沈宁两家交恶是三界众所周知的事情，时迩虽对俗世不甚上心，但对此有些了解也是在情理之中，毕竟是仙都五大世家。
沈叶承轻嗤了一声，像是在慢慢悠悠地嗑瓜子儿，话音慢了下来。
他阴阳怪气幽然道：“这几日夜里，我可是见有百鬼夜行冲着不到城来了，就在百里外没了踪迹，你说……我要是将这事儿传回仙都，这不到城还究竟是不是你家辖地？”
大抵是他话里的意味太丰富，宁云殊愣了好半响才接话：“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了，什么百鬼夜行，你若是想以此诬陷我宁家，小心你的狗头！”
明明正经的质问，从那句“狗头”出口以后，便歪出了十里地。
两人就着谁是猪狗，又从天上到地下细数相识以后彼此的糗事，大声争论不休，吵得人心颇为烦躁。
时迩冷淡地动了手指，将留在门边的一缕灵蕴掐断，没了再听他们泼妇般吵嘴的兴味。
恰巧此时隔壁传来了动静。
“扣扣”两声很轻的声响在两个房间之间的墙面上响起。
时迩转眸往那边看了一眼，听见那道总是带着懒散笑意的话音传过来：“方便么？”
“嗯。”
然后她就看着两只鬼穿墙而过，出现在她房间里。
容栎带着小鬼走过来，“夜里我要出去一趟，带着他有些不便，能劳烦你帮忙看顾一下吗？”
时迩淡声问：“去哪里？”
容栎：“为了百鬼夜行抵达此处，总是要去找找看，招魂之人行事隐秘，此行危险，你们留在此处便可。”
他既已安排妥当，时迩便也不反驳，点头道：“可以。”
容栎想起她此前寻鬼追求灵魂之力，追上他之后遭遇一波凶邪，她能眼也不眨就割断那凶邪的脖子。
便多嘱咐着道：“饿了找我，这小子没做过恶事，心思也单纯，你便是忽悠他自尽，恐怕他还会自己捧着脑袋送到你面前。”
觅楚瞪着眼：“……我没有！”
时迩：“……我倒也不至于如此饥不择食。”
容栎轻声笑了，想起她自那天夜里囫囵吞了他的鬼气，这么久过去了，也没再问他要。
他顺手将小鬼往隔壁房间一转一推，觅楚便自个儿识趣地溜了。
容栎走近那张精致的窗边小榻，朝她伸出手，掌心里有浅淡的黑气流转，被他另外施了一个小结界困在其中。
时迩抬眼看他，不解道：“不是今夜要做事？”
“这些倒还是给得起，不要？”
送到嘴边的鬼气，不要白不要。
时迩抬手，纠结了片刻，握住了他的指尖。
鬼气在他们之间流转，这一回不比之前，她并不虚弱，很快便收了手。
末了，对上他微垂的眸子，“多谢。”
他笑着随口道：“客气，也算是报酬。”
天黑时，容栎将觅楚送到了时迩那边。
夜色渐浓，弦月洒落清辉。
他周身鬼气一卷，人便来到了不到城百里外，今日晨间众鬼踪迹消失的地方。
夜行的小鬼消失得悄无声息，他逆着不到城的方向又往外走了些距离，停在了一溜茫然往前的小鬼身边。
那些小鬼边上燃着的魂灯似乎比前几日更加幽暗，只剩下微弱的一豆灯火在透明灯盏里燃烧。
容栎气息微动，那些小鬼便受他鬼气的影响，脚步轻微地缓滞下来，只是依旧在朝前。
他行了几步，在他们消失的地方蹲下了身子，一只手抚过地上湿润的土地，手指捻着细灰搓了两下。
那只手悬在空中，掌心朝下，往大地之中输注鬼气。
一息之后，有细微的“咔擦”声蔓延开来。
容栎蹲着身子仰头，便见无尽黑夜里，遥远的暗色群山剪影有突兀的红光一闪即逝。
手下的鬼气又多了几分，将这个掩盖鬼气的传送阵彻底摧毁。
旋即他便站起身，鬼气翻卷，墨青色的袍角在暗色里猎猎作响。
鬼气汹涌而出，眨眼间便将所有的魂灯碾碎，鬼火微弱地闪烁，尽数被纯粹的鬼气淹没。
容栎望了一眼不到城的方向，视线又转向西北方，话音很轻，随着晚风飘进每只恶鬼的脑海里：“去鬼域，不停留。”
那些恶鬼神智还是混沌，更有不少就如那天夜里的觅楚一般，鬼息汩汩而下，鬼哭声一时便大了起来。
容栎愣了愣，结出一个巨大的结界将他们的气息和动静全部困在方寸之间。
好半响，才又出声道：“再不走就走不了了，上路吧。”
众鬼又怕又想靠近他，只是一嗅他的鬼气，看见他结出的那个结界，便又什么心思都消散了，乌泱泱一大群都往鬼域的方向走。
容栎本还想再逗留些时候，忽觉黑夜里有几道气息正在往这里快速靠近。
他略停顿，掌心中鬼气流转，将所有的小鬼都罩住，推着他们往西北方而去。
指尖相碰，他打了个轻微的响指，传音道：“开夜冥城，迎众鬼，留不住的便按鬼域的规矩来，不必顾虑我。”
随即他散出一身鬼气背着众鬼和适才夜里看见的红光飞速掠去。
·
时迩在房间里和那只小鬼大眼瞪小眼。
这么久了，她就只看着他，也不说话，觅楚站在一边十分局促。
在小鬼终于忍不住的时候，她终于开口了：“叫什么名字？”
“觅楚。”
“嗯。”
然后又没了后续。
觅楚动了动嘴唇，干巴巴地道：“王女可是有话想问？”
“是有。”时迩坐在窗边小榻上，“坐着说话。”
“哦哦！”于是小鬼由局促地站着又变成了局促地坐着，“王女想问什么？”
时迩：“容栎……你唤他大人，他是鬼域城主？”
可她一直记得鬼域夜冥城城主是端珂，也不知鬼城什么时候换主了。
觅楚一板一眼纠正：“准城主。”
时迩：“……什么意思？”
觅楚坐在桌边，扭着脑袋左右看了一眼，确保这屋里就他们两个。
他松了口气，随即身子微倾压低声音道：“城主大人不想干了，正在筹备着将容栎大人换上去。”
这倒是新鲜事。
夜冥城的端珂口碑不好，做事乖张，百无禁忌，他是这几百年最凶的煞——当然是在容栎出现之前。
时迩总觉得，以容栎的鬼气纯粹程度，届时三界知晓他的存在，恐怕这天下第一凶煞的称呼很快便要易主了。
端珂居然心甘情愿将城主之位奉上，确实出人意料。
鬼域不同于妖界和仙族，有规模的大城池统共就这么一座，城主既是一城之主，也是鬼域之主。
不过自然也有人不甘心，小打小闹似的在夜冥城之外立城，满一时之虚荣心。
端珂倒也不曾将那些人放在心上，由着他们跳梁小丑般的自娱自乐。
时迩敏锐地觉得觅楚话里有些猫腻，又问：“他不清楚端珂的想法？”
觅楚支支吾吾道：“自然是清楚的，不然我称他为大人，他也并不反驳。”
他掩饰得很拙劣，时迩却没再问，点了点头便放过了他。
时迩闭上眼，想感受一番白日里那几道仙族的气息。
睁眼时眸光微动。
有人不在了，却不是守卫的人，而是被守卫的那一个。
与此同时，空中散出一股浓郁的鬼气。
那股鬼气带着满满的血腥气和凶戾气息，眨眼间便将整座不到城覆盖包裹。
时迩很轻地扯了一下唇角。
沈叶承这倒霉孩子，走到哪都有凶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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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溯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