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栎看着眼前那个无声流着黑色鬼息的小鬼陷入了沉默。
那张僵硬的小脸和身上的单薄麻衣与他被冻死在那个角落里时一模一样。
半响,容栎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薄唇轻动,却又不知能说些什么。
觅楚自己哭明白了,缓过神来,抬起朦胧空洞的大眼睛,正要说话,看见他微动的眉眼还有怀里抱着的红白色狐狸。
到嘴边的话绕了一圈,很无措地咽回去,瞪着眼看他。
容栎牵过他的手腕将小鬼往旁边带,离那些仍在前进的恶鬼更远了一些。
“说说看,怎么会被人用这种办法操控而失去意识?”
觅楚想了想自己失去意识前的事——
自从容栎允许他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就自己找阴暗的角落钻。
追寻容栎而来的恶鬼果然看不上他,看都不曾看过他一眼,是以这一路倒也算平安无事。
后来的一切发生得没有征兆。
他像是突然陷进了梦魇,不断地在那一场旧事里重复,看着自己高烧无力,也无法追上觅樊救下他。
若是非要说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觅楚一张脸很不明显地皱了一下,犹豫道:“在那之前,我似乎听到了很奇怪的声音?”
“声音?”容栎顿了顿,“是什么样的声音?”
觅楚愣了一瞬,反问道:“大……你没有听见?”
照理说不应该,容栎是这几百年实力最强的煞,他的五感比所有鬼类都要敏锐,他能听见的东西,容栎怎么可能听不见。
觅楚很快想明白,或许是因为他实力太强,所以那东西根本不能对他造成影响。
于是在他开口前又道:“声音不大,但是很清脆,像……像铃铛声?那声音很短促,我并不能肯定。”
容栎抱着时迩小狐狸的手不经意微动,很轻地陷在她的毛发里。
“或许是引魂铃,看来这一趟非走不可了。”
他松开觅楚的手腕,在他肩上又拍了两下,“跟在我身边,我会护你周全。”
小鬼的嘴有些僵硬地一瘪,险些又要流下鬼息来,梗着脖子点头。
容栎垂眸看向怀里的小狐狸,想唤她,又忆及她还不曾说过自己的名讳。
他只记得那时端珂简略提过一句,但他并不太确定,便试探着叫她:“时迩?”
那对狐耳动了动,她转眼看他。
看来就是这个名字了。
容栎弯了唇角,“此行凶险,如今你状态不好,届时怕有危险……”
他的话未说完,整个人蓦地僵住,眸光狠狠颤了两下,一双浅淡琉璃色的眼眸当即便被黑气席卷。
空中有莫名而来的鬼气汹涌,尽数以他为中心汇聚,周遭夜行的百鬼仿佛遇到什么恐怖的东西,剧烈挣扎起来。
那些要费一番力气才能熄灭的魂灯,顷刻间改变既定路线,引着众鬼朝着远处而去。
容栎的手心不受控地收紧,神智在崩塌的边缘摇摇欲坠。
此次的鬼气与他七百年被困阵中不定时便会冲击而来的不同,几乎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叫嚣着要撕裂他身上每一寸碎过无数次的血肉。
残存的理智提醒他自己怀里还抱着一只虚弱的小狐狸,然而除此之外,他除了勉力压制已然失控的鬼气,就连松手都做不到。
容栎忽然庆幸今夜遇见失魂的觅楚,又顺手将他留于身侧。
所以在一切几近失控之时,他还有保持清明的余地。
黑气在夜空里翻卷咆哮,比鬼域上万年积聚的阴邪之气还要重。
他试图开口,薄唇颤动,尚未说出一句话,身体却又僵住,鬼气随之凝滞。
他身上的鬼气无所压抑,刚一泄露,被他抱在怀里的时迩眸光变幻,在他身上嗅到了自己追寻一路的气息。
那股气息纯粹,闻起来冰凉,很阴邪,却让她觉得温和。
犹如白山雪松沉淀上千年般沁人心脾,比她三百年用来稳定魂力的灵魂之力都要精粹。
他的一只手还浅浅陷在她的软毛里,明明绷得指骨明晰,抱着她的力度却仍旧算不得大。
她嗅着他身上很好闻的味道,埋着脑袋不受控地舔过他的手指。
很香,也很甜。
比所有的灵魂之力味道都要好。
时迩眼眸半阖,含住了他的指尖。
他的鬼气就那样自然地顺着修长手指滑进她的身体,补充她虚弱已久的魂力。
觅楚掏出“还鬼清醒丸”的手顿住。
他瞅着空中温顺下来的鬼气,拧眉望过容栎空白的脸和他怀里的小狐狸,视线最后落在他被狐狸含住手指的那只手上。
似乎、大概、可能,还可以再等一等再做决断?
画面仿佛凝固,周遭只剩鬼气呼啸卷过的声响。
容栎往一边别过脑袋,眼睫微垂,唇角轻抿。
似乎过去很久,夜空中邈远的星月重新洒落光辉,弥漫的鬼气消散。
时迩不舍地松了嘴,又埋在他怀里来回嗅着那股松山雪的味道。
三百年来,她就从来没有“吃饱”过。
如今阴差阳错吸了他这么多鬼气,又有些吃饱喝足的眩晕感。
她很迟钝地抬头,才看见那人在夜色下似乎染上很浅颜色的耳根,也才明白自己方才做了些什么。
时迩莫名觉得现在不是一个变成人身的好时候,于是她用爪子蹭过他的手指,擦掉了上面浅浅的水痕。
她决定先发制人,望着他的侧脸开始兴师问罪:“原来是你。”
“你就是那个大邪祟。”
怪不得他可以无声无息出现在凶邪的幻魇里,清楚旁人不知晓的以借魂灯施引魂术之事。
尤其是,在她循着他的鬼气找过来时,他分明已经知晓自己在找他,还装作一无所知,漫不经心地忽悠她。
虽说他原本也没必要告诉她,但这种被欺骗得团团转的感觉,实在让人觉得恼怒。
容栎抱着她的手指挠挠她的毛发,很轻地笑了一声,终于转过头来,“怎么,如今你知道了,要渡化我么?”
时迩看着他没说话。
他又开口,仍旧笑着,也很懒散,“可惜了,我自己都不清楚为何还存留于世,怕是……也帮不了你。”
若是他轻易就能散魂,被困阵中七百年,无端做了恶鬼,受无尽鬼气折磨,魂体碎了又聚,难耐到试图寻死,却一次也没成功。
她想要的灵魂之力,他倒是想给,可惜却没办法。
他很自然地在小狐狸耳侧揉了一下,没了遮掩,开口无所顾忌,“你之前找灵魂之力,是用来……‘吃’的?”
那个字顿得颇为微妙。
时迩被他揉了脑袋,小脾气又上来了,冷冷吐字:“关你什么事。”
容栎又笑,眉梢轻挑,“怎么无关?你循着我的鬼气一路找过来,又以我的鬼气为食,如今我担忧自己的安全,这也不可?”
他说得不错,但时迩不想同他说话。
沉默就像是默认,容栎余光瞥见觅楚手里还抓着那颗要命的黑色药丸,转了话音对他道:“你瞧见了,我如今无碍,快收起来,莫要浪费了。”
觅楚:“……哦。”
容栎怀里这只狐狸,冷淡地闹脾气,体温又让鬼身觉得舒适。
他看着觅楚收好药瓶以后,自己抱着小狐狸,示意他跟在一边,便踏着脚步往燃着鬼火的众鬼走。
他的嘴恐怕没想闲下来,又问她:“不过你要的不是灵魂之力么,怎么鬼气也能直接吞食?”
时迩头昏脑涨,默了片刻,才道:“你的鬼气很纯粹,比之灵魂之力也不差。”
甚至效果还更好,味道也好闻。
她出乎意料的直白,容栎愣了愣,又问:“适才……‘吃’饱了?”
这话听着也不怎么对劲。
容栎忽略心头的怪异感,被她咬过的手指在掌心里按了两下。
时迩觉得自己已经不止吃饱,她可能吃撑了。
她迷迷糊糊应了他一声,便闭了眼抱着尾巴埋在他臂弯里。
容栎还记挂着之前的问题,寻了她的脑袋没看见她的眸子,便拨了下她的耳朵。
“最后一个问题,我要去找百鬼夜行的根源,此行凶险,你也不该牵涉其中,你看你接下来作何打算?若是要回归岐山,我可以陪你等人过来再离开。”
时迩爪子在他衣袖上扒拉了一下,昏昏沉沉间,想起自己饿了三百年。
届时这一次吸收的鬼气撑不住了,她还要去寻灵魂之力,路途艰难,还不如他的鬼气纯粹。
于是含糊道:“我也去。”
容栎吐出一口气,望了一眼怀里睡过去的狐狸,也不知心情该如何。
时迩分明是狐族,但似乎生来便与寻常狐族不同,她对鬼气敏感,看得见灵魂之力,还……吃他的鬼气。
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奇怪,说是互有所需,其实也不为过。
他从未见过方才那样汹涌的鬼气,七百年来虽然一直有鬼气往他身上钻,但他很清楚,有一股不属于因他体质问题吸引而来的邪祟之气一直在强行助他提升修为。
那些东西他不想要,但没法拒绝。
七百年里他鲜少修炼,记忆混沌,苦痛难当,阵中几乎每一刻都在失控,偶尔清醒时,知道自己活着也只能是一只祸乱世间、能让山川倾覆的大邪祟。
他无数次受不住,用数不尽的办法寻死,可大概是因着体质问题,求死而不得。
熟悉的感觉席卷而来,那一瞬,他其实有些恐慌。
从前无论如何失控,都只是在暗无天日的大阵之中,不可能伤及无辜。
可如今他已经出阵了,身边有一只小狐狸,还有一个懵懂的少年小鬼。
他很清楚地感知到,当她咬住自己手指,狂躁的鬼气顿时便安静下来。
而他找不到缘由,茫然也无措。
容栎带着狐狸和小鬼逐渐靠近百鬼的队伍。
他如今确定背后之人确实是用引魂铃施控魂术了。
他在失控边缘又堪堪恢复清明之时,听见过一阵清脆连贯的铃铛声。
那人似乎不再掩饰,动作大了很多,铃铛声催命似的往外扩散。
于他无效,却能很轻易地控制这些小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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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掉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