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魂灯

不到城远郊外的浮屠山,一道黑色人影在暗夜里一闪而逝。

他的气息内敛,看不出修为高低,甚至连容貌都被宽大的斗篷遮掩,兜帽下若隐若现只留一小截流畅有力的下巴。

他的动作无声无息,眨眼便踏进了一处迷阵。

随着他周身灵蕴涌动,迷阵自行识别了他的气息,一道朦胧的屏障乍然退去。

他踏步往前,所见是一片纯粹的黑,随即是数盏灯台上渐次燃起的幽绿色冷焰。

这是一片宽敞的天地,其间有鬼泣厉啸被囚困于一个巨型大阵之中。

汹涌的鬼气在内里流转冲撞,每一次都被一闪而过的光芒抵挡驳回。

大阵中央,一道苍白人形跪坐于地,手腕脚踝都是至阴寒的玄铁镣铐。

一根粗大并雕刻描绘了阵法符咒的定魂针从他的眉心穿脑而过,四肢百骸有鬼气流转的关键之处都被这样的铁针贯穿。

拢共九道,道道狰狞。

黑色鬼气从那些伤口里流逝,汇入他脚下的大阵之中。

察觉到有人进来,他眼珠微转,垂于身前的长发随着动作滑开,显露出一张白得从未见过天日的脸。

他的眸光颤了颤,黑色的鬼气顺着他的鼻侧滚落,嘴角拧出诡异的弧度。

他看着眼前融于黑暗的人,低笑了一声,僵硬地转动脖颈,慢条斯理地同来人打招呼:“你来了。”

黑衣人冷冰冰地吐字:“你做了什么?”

阵中的邪祟似乎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很无辜地歪了一下脑袋:“我做了什么?”

他似笑又嘲,嘴角带着讥讽:“本座被困于此五百年,能做些什么?”

话音刚落,一道有黑气流转在内的灵蕴便穿过大阵的结界,猛地掐上了他的脖子。

那人的声音依旧很冷清,宛若蛰伏在暗处多年的毒蛇,散着阴寒的气息,终于露出一对獠牙:“施齐,你最好老实一些……”

那叫施齐的大邪祟又轻笑了一声,笑声干涩却不断,渐而有力扩散,混杂在一片狰狞的鬼哭声中,愈发让人头皮发麻。

“若不老实呢,你又要怎样对付我?”

“五百年,整整五百年了……当年之事是本座自大狂妄遭到反噬,阴沟翻船都是命。”

他唇角扬着恐怖的笑,嘴角越咧越大,几乎到了耳根,“我施齐,自己做出的选择,落到这步田地也没什么可怨的……”

黑衣人掌心收紧,掐在他脖子上的力道更重,一字一句都是喷薄的怒意:“如今只你我二人知晓诛仙阵的存在,七百年不曾松动的阵法破碎,你当年,瞒了我什么事?”

施齐带着镣铐的手有气无力地拍了拍喉间的灵蕴,艰难道:“蠢糊涂了么?恶鬼本就是已死之身,松开……”

喉间的力道微松,但仍旧危险地抵在原处。

施齐眼眸微眯看着炼魂阵之外的人,眸光里满是兴味和暗藏的跃跃欲试。

他幽幽感叹着:“七百年啊,都过去这么久了,如今午夜梦回,你还会梦魇缠身么?”

黑衣人冷笑着,手中灵蕴方向一改,绕住施齐额心的定魂针,随即狠狠转动,便有更加汹涌的鬼气流淌而下。

“将当年隐瞒的事情交代清楚,届时鬼魂之力散尽,我还能给你个痛快。”

施齐闷哼了一声,双手强撑于地,他垂着头自顾自地笑:“我这人,最厌恶有人威胁。算起来我们相识八百年,交情倒也算不浅,如今本座再送你最后一件大礼……”

他抬了抬眼,气息紊乱飘动,他在黑暗里弯了唇角:“……可要好好收着啊,专为你准备的呢。”

话音未落,他的鬼气牵动着炼魂阵里所有的邪祟之气滚动,阵阵黑气陡然失控,蓦然往他眉心钻过去。

黑衣人眼皮一跳,炼魂阵中的剧变已然脱离他的控制。

捆缚在施齐手脚上的玄铁锁链倏然断裂,单薄的身体转瞬膨大。

鬼哭声愈发尖啸,悬于空中几近破裂的大邪祟畅快大笑起来,“死后化煞本不该如此狼狈,不能选择去留,死生便由我说了算……”

“逝者不可追,本座从不知悔,而你做的恶事终不得偿还!往后的日子,你可真是要好生珍重,我且祝你……身败名裂、妻离子散、身死魂消,永不可再入轮回!”

随着他的话音渐弱,嘈杂的爆裂和鬼啸炸开。

一道纯黑的火花盛大地绽放,那声巨响里,所有的鬼气如漩涡般汇聚,最后不知消散于何处。

黑衣人死死盯着眼前的混乱,拳心紧握,手背上青筋暴起。

广阔空间里气压猛然降低,混杂黑气的灵蕴从他身上不受控地扩散,将所有燃着幽绿色火光的灯盏碾得粉碎。

站在黑暗里的人很久才有动作。

他从自己的黑袍里摸出了一只黑色的六角铃铛,上面用朱砂刻画了繁复的符咒,诡异阴寒的气息从小小的铃铛上传出。

他的手腕微动,便有无声波纹在空中迅速荡开,顺着阴暗滑进无边夜色。

.

自那天夜里意外发现百鬼夜行,容栎抱着毛色火红的小狐狸跟着众鬼走了两三日。

白日里阳气重,就连一般的邪都不会在日头底下行走,更不必提这些实力不高的鬼祟。

容栎既是大邪祟,自然也受一些影响,不过却无大碍。

何况他的身份至今还瞒着她,更不好露出太多的端倪。

日落西山,金乌逐渐西沉,层层叠叠的晚霞被染上灿烂的绯色。

天幕很快便黯淡下来,夏夜的星空璀璨,星子闪烁,衬在逐渐残缺的银月旁。

幽绿的火光零零散散开始出现,依旧是一长排仿佛没有尽头的灯带,还有模样瘆人、神智恍惚的恶鬼。

容栎抱着小狐狸,正要抬步往前走,继续跟着这些小鬼,眸光忽地一顿,停在了一个瘦弱的单薄少年身上。

那张脸他太熟悉了,每每说话总是僵硬,但语速又正常,脑子也灵光。

是觅楚。

他居然不知何时也被招魂了。

容栎停住脚步,垂眸看了眼怀里的小狐狸。

她望着夜行的百鬼,神色有些凝重,见他停下来,转过脑袋看他,“怎么不走了?”

使唤他倒是使唤得越来越利索了。

抱着她的手动了动,帮她换了一个她喜欢的姿势继续窝着,随即宽大袖摆盖住了她张扬的九条尾巴。

他笑着解释:“遇见认识的人,打个招呼。”

说罢,他便抱着她往百鬼的队伍靠近了些。

那些鬼也并非全然不受他的吸引,随着他的走动,脑袋很僵硬地转过来,狰狞的脸上闪过纠结,好半响才扭回头继续往前走。

容栎径直走到觅楚身边。

一盏不甚明亮的暗绿色魂灯在小鬼身边长燃,跟着他的移动缓缓往前飘。

容栎按住了他的肩膀,声音不大,像是怕惊醒周围的恶鬼,“米醋。”

被按着的人转过脑袋盯他一眼,脚步居然还在往前。

多少有些诡异了。

不过那盏魂灯却停了下来。

容栎若有所思,松开手,转而去抓那一盏小小的魂灯。

觅楚像是被他捉住了命脉,呆板的脸上抽搐两下,眼冒凶光地盯着作恶的手和人。

容栎眉梢微挑,又用手点了一下装着鬼火的灯盏。

觅楚呲开一嘴牙,大眼珠愈发黑了。

罪魁祸首心情颇好地笑了笑,“还是第一次见你表情如此丰富。”

时迩:“……”

她只觉得这个人莫名其妙,又有些幼稚,于是看他的眸光难掩复杂。

像是感觉到她的视线,他眼也没垂,抱着她的手很轻微地动了,刚好挠过她的下巴。

她下意识眯了眯眸子,爪子懒懒扒了一下他的衣袍,随即一爪子呼在他手上。

容栎低头就对上了她冒着火气的狐狸眼。

他一副很无辜的样子,“怎么了?”

时迩觉得他更虚伪了,手还很欠,她早晚要废他一只手。

不过眼下不是和他计较这些的时候。

时迩望向被他惊怒的小鬼,“这些魂灯是怎么回事?”

碰过魂灯的手悬在空中,觅楚的神色才轻松下来,只是小鬼仍然很戒备地盯着他,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长指轻蜷。

他能感受到魂灯里的鬼气和某些残缺的画面。

或许这一盏盏燃烧的灯火里,就留存着这些恶鬼死而不去的原因。

那是他们徘徊在偌大人世里,最后的不甘与执念。

容栎薄唇微动,声音有些寒凉,融进了漫长遥远的黑暗里。

“大概,是有人催动了这些恶鬼生前的记忆,以此招魂行不轨之事。”

时迩很敏锐地问:“你怎么知道?”

她作为归岐山王女,若想知道什么都有自己的途径,加之她本身特殊,所以对鬼魂一类自认了解颇多,可她不曾见过这样的景象,也不曾听说过有人能催动记忆招魂。

她方才只是随口问问,没想到他真的清楚。

容栎笑着散漫道:“猜的,试试不就知道了。”

他那只手重新按回小鬼的肩膀,当即便有磅礴灵蕴涌动而出,将他紧紧地缠住。

容栎强行将觅楚拖出夜行百鬼的队伍,那盏魂灯跟着飘过来,转眼便打乱了之前的齐整。

他不顾小鬼的挣扎,手腕倏尔翻转,一道灵蕴从掌心生出来,猛地将那盏魂灯击落。

鬼火幽幽而燃,水蓝色的波光不管不顾般的,席卷住其间包绕的所有鬼气,强横地以水灵之力将其熄灭。

周围的光线暗了下来。

眼前出现破落的城外帐篷和高耸的城墙。

城墙外满是衣衫褴褛、饿得面黄肌瘦的流民。

那是一年里最寒冷的时节,天寒地冻,滴水成冰。

那群流民模样惨淡,身上穿的衣服也单薄,还有不少病痨捂着嘴很压抑地咳嗽。

每一张脸都冻得青紫。

城墙外一个小角落,两个年岁差不了多少的小少年窝在一个脏乱的棚子外面。

大一些的那个抬手摸了摸弟弟的额头,咬牙将自己身上裹着的最后的一些稻草推在他身上。

他凑在弟弟耳边低声说:“昨日夜里小解,我在那边发现一个狗洞,等进了城,找到吃的,我就给你带回来。你就在此处等我,别乱走,听见了没有?”

觅楚烧得稀里糊涂,脸上有着高烧的红晕,勉强睁开眼看他,“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觅樊往外看了一眼天色,将近午时,若是运气好,逃过城防军的巡逻,找到一个仁善的公子或小姐,问他们要一口吃的或者有什么能够保暖的东西,觅楚就能撑过这一次,他们就总有熬过这个寒冬的办法。

他转头对觅楚道:“最迟夜里一定会回来,你等着我,知道吗?”

“哥哥,你小心一些,若是没有办法,不要强求。”

这一等就等到了后半夜。

脸上因高热生出红晕的小少年冷得浑身轻颤,艰难地睁开眼瞥见寒冬里的冷月。

孤月高悬,淡漠而慈悲地俯瞰苍生。

觅楚唇角发干脱皮,只轻微一动,便有皮肉撕开流出血来。

他循着今日觅樊离开的方向过去,找出那个不过两个巴掌大的狗洞,半响才从城墙的这一头爬进了那一头。

白日里觅樊只说进城想办法,却也未曾告知他要去哪里、要做什么。

觅楚很茫然地循着主路走。

城里城外是两个世界。

朱红色的灯笼挂在飞檐下,高门大户里一派祥和喜悦,空气中蔓延着美食的香气和烈酒的醇香,欢笑声此起彼伏。

这是一个不同于那一堵高墙外萧瑟凄惨的另一番景象。

其实他们也本该在年节之时与家人团聚,而不是因为突起的战事和暴雪流亡至此。

觅楚抿住唇,脚步转向旁边的暗巷。

他走了很久,浑身哆嗦,连呼吸都痛。

最终在一片爆竹热烈的声响里,火花忽然炸开在暗色天幕之下。

借着绚烂璀璨的短暂光芒,他看见了白日里让他在原处等他回来的人。

他被打折四肢丢在角落,一张脸满是青紫,嘴角有黑血干涸,胸膛很空洞地往下陷落,手里还抓着一张被沾污的白色糍粑。

说好会回去的人,就这样死在了那个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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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黑风高被迫穿婚服后
连载中雾七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