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写兵书虽难熬,但好歹还能让陈铮脑子转动起来,琢磨些排兵布阵、诡道奇谋。然而,当那本厚如砖头、散发着陈旧墨香和腐朽规矩气息的《陈氏家训》被翻开时,陈铮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生不如死。
这陈氏家训,条条框框,繁文缛节。开篇便是“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枷锁,压得他喘不过气。后面更是事无巨细,从晨昏定省、行走坐卧的仪态,到言谈举止、交友处事的分寸,甚至连用餐时箸匙摆放的规矩都写得清清楚楚!这些刻板的教条,与他十年江湖快意恩仇、率性而为的生活,简直是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
更可怕的是,陈凛不仅要求抄写,还要他背诵!每日抽查!
于是,书房里便时常出现这样的场景:陈铮对着那密密麻麻、散发着陈腐气息的文字,眼皮如同坠了铅块,脑袋一点一点,如同小鸡啄米。笔下的字迹也从最初的“竹影横斜”变成了歪歪扭扭、糊成一团的墨疙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名为“昏昏欲睡”的氛围,顽强地侵蚀着他的意志。
“啪!”
戒尺精准地敲在陈铮的低垂的脖颈,不重,却足以让他一个激灵惊醒过来。
陈凛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声音冷得像冰:“家规第三条,念。”
陈铮茫然地眨眨眼,脑子里一片混沌,哪里记得什么第三条。
“啪!”戒尺这次落在了手背上,火辣辣的疼。“念不出来?抄十遍!”
陈铮忍着痛,心中哀嚎:这该死的规矩!比挨鞭子还折磨人!
然而,最让陈铮恐惧的,依旧是陈凛手中那柄无形的“刀”——禁食。
自从陈凛发现剥夺食物比鞭子更能有效地“磨砺”陈铮的意志(或者说更能让他屈服),这一招就成了他屡试不爽的“杀手锏”。抄不完?禁食。背不出?禁食。字迹潦草?禁食。原因五花八门,结果只有一个:饿肚子。
饥饿像一条贪婪的毒蛇,日夜啃噬着陈铮的胃和神经。起初是焦躁,后来是虚弱无力,再后来便是深入骨髓的恐慌。他清晰地记得有一次,因接连犯错,被罚两天一夜不得进食。
那是一个阴冷的傍晚。书房早已空无一人,陈铮独自瘫坐在冰冷的青石地上,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火烧火燎,空得发痛,甚至能听到肠鸣如鼓。他恍惚想起不知哪本画本子上说,灾年流民饿急了会……一股寒意夹杂着荒诞的求生欲猛地攫住了他。窗外的残阳如血,像是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理智。最后一丝清明也被饥饿吞噬殆尽,只剩下最原始的求生本能。
“不能饿死……不能……”他喃喃着,挣扎着爬起来,脚步虚浮地挪到西院最偏僻的角落。那里墙根下,生着几簇在寒风中依旧顽强泛着些许绿意的、不知名的杂草。
他蹲下身,也顾不得泥土脏污,哆嗦着伸出手,去拔那看起来相对鲜嫩的草叶。塞进嘴里,缓解一下那蚀骨的饥饿感……
“三弟?”
一个温和却带着一丝惊讶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如同惊雷炸在陈铮耳边!
他猛地缩回手,如同做贼被当场拿获,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只见大哥陈晏不知何时站在几步开外,一身素色常服,眉头微蹙,目光正落在他刚刚伸向杂草的手上。
陈铮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无地自容的狼狈和铺天盖地的委屈。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死死地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陈晏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扫过他因饥饿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和干裂的嘴唇,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是更深沉的、不易察觉的痛惜。他没有立刻追问,只是对身后跟着的侍从吩咐道:“去厨房,端碗清粥来。”
“大哥……”陈铮猛地抬头,眼中是难以置信的微光,随即又被巨大的恐慌淹没,“……我……我不饿……”他下意识地撒谎,声音虚弱得如同蚊蚋。
陈晏走近几步,目光扫过墙角那几簇被蹂躏过的可怜杂草,又落回陈铮身上,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洞穿一切的力量:“没吃饭?”
陈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委屈和恐惧交织。他想控诉二哥的冷酷,想诉说饥饿的折磨,但话到嘴边,对上大哥那双似乎能包容一切却又深不可测的眼睛,所有的勇气都消失了。他不敢告二哥的状。最终,他只能将满腹的憋屈和那点小聪明化作一句带着自嘲和暗戳戳的抱怨:
“没……二哥院里的草……看着……挺好吃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充满了浓浓的委屈和无奈。
陈晏闻言,沉默了片刻。眼神复杂难辨,似乎包含了太多情绪,最终却归于一片深沉的平静。
这时,侍从端来了一碗冒着袅袅热气的清粥,米粒熬得稀烂,透着一股朴实的米香。陈晏示意递给陈铮。
陈铮看着那碗救命的粥,如同沙漠旅人看到甘泉,双手颤抖着接过,也顾不得烫,几乎是狼吞虎咽地灌了下去。温热的粥水滑过干涩的喉咙,落入空荡荡的胃里,带来一种近乎虚脱的满足感,同时也让他眼眶发热,差点落下泪来。
陈晏看着他喝完,没再多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回去吧”。便带着侍从转身离去。
留下陈铮独自站在荒僻的墙角,手里还捧着空碗,心中五味杂陈,翻江倒海。
然而,出乎陈铮意料的是,自那日之后,西院那令人闻之色变的“长期饥饿惩罚”竟真的少了。虽然“禁食”依旧是陈凛口中常用的惩罚手段,但执行起来却有了微妙的变化。
抄不完,背不出,陈凛依旧会冷着脸宣布:“今日晚膳免了。”
陈铮的心会瞬间沉下去,胃部条件反射地开始抽搐。
但到了晚上,当饥饿感如约而至,啃噬得他坐立不安时,书房的门或者他居所的门,总会被人从外面推开一条缝。一个沉默的侍卫,或者陈凛身边那个同样沉默的亲兵,会端着一个食盒进来,不发一言地放在桌上,然后迅速离开。
食盒里的内容千篇一律:两个冷硬的、能砸死人的杂粮馒头,一碗稀得能照出人影的米汤,或者一碗清汤寡水的菜叶汤。味道实在不敢恭维,但有得吃总比挨饿强!
陈铮第一次看到这食盒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抓起馒头,狠狠地咬下去,虽然又冷又硬,硌得牙疼,但那实实在在的、填满胃袋的饱腹感,竟让他喉头哽咽,眼眶发酸。
这种“惩罚”,很陈凛。
嘴上说着“禁食”,执行着最严苛的规矩,却在底线处悄然留了一丝缝隙,没有温情,没有关怀,只有一种冷硬的、如同军令般不容置疑的“负责”——饿你,是为了让你记住教训;给你这难以下咽但果腹的东西,是让你有体力继续接受“打磨”和“规训”。
陈铮一边啃着冷馒头,一边心里五味杂陈。他依旧痛恨抄写那些该死的家规,依旧畏惧鞭子和二哥冰冷的眼神,依旧觉得这日子憋屈得能让人发疯。但至少,他不用再担心饿到绝望了。
他甩甩头,把这复杂的念头抛开。管他呢!识时务者为俊杰,先活下去,熬下去!他恶狠狠地咬了一大口馒头,心里那点被埋藏的憋屈,似乎也在这粗粝的食物中,被强行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