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时初刻,天色尚青灰。陈铮已早早起身,忍着脚踝愈合处细微的牵扯感,将自己收拾得利落整齐。他对着水盆再次练习了一遍垂目行礼的姿态,确认眼神找不出半点问题,才深吸一口气,踏着清冷的晨霜,准时出现在书房门口。
他站定,没有贸然推门,而是抬手,以不轻不重、恰好能让里面人听见的力道,叩了三下门扉。
“进来。”门内传来陈凛的声音,比昨日的寒风似乎少了点冰碴子,但依旧冷硬。
陈铮推门而入。书房内炭火燃着,驱散了些许寒意,陈凛已端坐主案之后,面前堆着厚厚的军报。他头也没抬,仿佛进来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
侧面的案几上已备好笔墨纸砚,最上面赫然摊开一本厚重的《陈氏家训·孝悌篇》和一卷《六韬》。
“从今日起,每日卯时至此,抄写兵书、军规、孝悌之义。”陈凛的声音没有温度,像在宣读军令,“日抄十页,不得有误,不得潦草。”
陈铮愕然抬头:“抄…抄书?”这可比鞭子抽在身上更让他措手不及。这算什么?新的折磨方式?
“磨心性,正言行,启心智。”陈凛的目光锐利如刀,刮过陈铮浮躁的面容,“陈家子弟,不该是只知江湖野性的莽夫。规矩道理,需刻进骨子里。抄不完,抄不好,自有责罚。”
陈凛的“管教”转变了形式,但内核的严苛并未改变。他思量着不教而诛终是不妥,教而后罚或许才算管教。他不再仅仅因琐碎的“过失”便挥鞭相向,而是有了明确的“教导”目标。虽然这“教导”,在陈铮看来,依然是披着温和外衣的酷刑。
起初的日子,陈铮坐如针毡。笔墨握在手中,比千斤铁锤还沉。他的字倒也不算太难看,虽远不如二哥那铁画银钩的端方森严,却也筋骨嶙峋,撇捺间带着一种不甘蛰伏的、如竹影横斜般的倔强风骨。只是时间一长不免焦躁,他何曾这么久拘在案前读书写字过。他抄写《孙子兵法》,满脑子想的却是如何拆解里面的战阵;抄到《孝经》,只觉得字字句句都像枷锁,束缚着他渴望自由的灵魂。
心浮气躁,自然难以持久。思绪稍一飘远,笔下便出错漏。有时是漏了字句,有时是墨点污了纸面,有时是字迹潦草得连自己都认不出。
每当此时,陈凛冰冷的声音便会响起:
“心在何处?”
“重写。”
“这便是你抄的兵书?军令若如此含糊,贻误战机,该当何罪?”
随之而来的,是戒尺毫不留情地落在掌心或手背。那力道精准而狠厉,瞬间便是一道清晰的红痕,火辣辣地疼。更让陈铮难以忍受的是,陈凛有时会直接下令:“今日抄写未完,晚膳免了。”饥饿如同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胃和意志,比鞭伤更折磨人。
这天,陈铮正被罚抄《六韬》中冗长的“文伐”篇。窗外阳光正好,鸟雀啁啾,越发衬得书房内气氛沉闷压抑。他手腕酸痛,肚子饿得咕咕直叫,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因其所喜,以顺其志”、“亲其所爱,以分其威”等字句,只觉得每一个字都在嘲笑他的困境。一股邪火直冲脑门。
“该死的文章!该死的规矩!该死的……二哥”他心中愤懑地咒骂着,笔尖泄愤似的在纸上狠狠一顿,留下一个难看的墨团。然而,最后一个词在脑中闪过,他猛地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该死的二哥?”
这恶毒的诅咒如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开!陈铮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是本能地“呸呸呸”连吐了三口唾沫,仿佛要把那危险的念头从嘴里吐出去。
“做什么?”陈凛冰冷的声音响起。他不知何时已处理完手边军务,倚在廊下擦着剑,正目光沉沉地看着他怪异的举动。
陈铮浑身一僵,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他不敢回头,心脏狂跳,结结巴巴地找借口:“没…没什么,方才…方才沙子进了嘴……”
“沙子?”陈凛的语调带着明显的质疑。他的目光扫过陈铮面前的桌面——光洁的青石板地面反射着窗外的微光,纤尘不染;案几上的纸张笔墨也摆放整齐。哪里来的沙子?他锐利的视线又落回陈铮因心虚而微微绷紧的脊背和泛红的耳根上。
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檀香的气息混合着墨香,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陈铮能感觉到二哥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自己身上,仿佛要穿透皮肉,看透他方才那大不敬的心思。他死死攥着笔杆,指节发白,等待着雷霆之怒的降临。
然而,预想中的斥责或责打并未落下。
陈凛只是沉默地站了片刻,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剑鞘在青石地上敲了两下。
声音不大,却像敲在陈铮的心尖上。
“污损军书,视为不敬。”陈凛的声音恢复了平板的冷硬,“此页重抄三遍。午膳前交不出,今日便不必用膳了。”
说完,他不再看陈铮的反应,转身回到自己的主案后,重新拿起一份军报,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充满疑云的插曲从未发生。
陈铮后背的冷汗被冷风一吹,激起一阵寒意。他悄悄松了口气,却又因那句“不必用膳”而胃部一阵抽搐。他不敢再有丝毫怠慢,连忙铺开新的纸张,忍着掌心的疼痛和腹中的饥饿,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密密麻麻的“诡道”之上。
西院的清晨,只剩下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似乎比往常少了几分凌厉的杀伐之气,多了点难以言喻的……沉静?而陈铮在最初的紧张过后,也渐渐在这种高压下的、诡异的平静中,找到了某种节奏。他一边机械地抄写着,一边在心里反复咀嚼着“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七个字,将其奉为西院生存的金科玉律。至于心底那点被强行压下的憋屈和躁动,则被更深地埋藏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