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西院陷入了一种奇异的、紧绷的安宁。整整七日,那个令人畏惧的身影没有再出现。没有清晨的叱骂,没有无端的鞭影,甚至连脚步声都未曾刻意靠近这偏房的屋门。只有按时送来的、比往日似乎略稠些的汤药和饭食。
这难得的喘息之机,对伤痕累累的陈铮而言,如同久旱逢甘霖。他几乎是贪婪地汲取着这份安宁。每日,他小心翼翼地为自己涂抹苏景行给他的药膏。栖霞山庄千金难求的“玉髓生肌膏”果然名不虚传,那霸道的药效超乎想象,手上深可见骨的伤口迅速收口结痂,背上狰狞的鞭痕颜色一日淡过一日,只留下纵横交错的粉色新肉。脚踝处磨烂的皮肉也在愈合,虽然行走时依旧牵扯着钝痛,但至少不再是那种每挪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的酷刑。
身体的快速恢复,带来了思考的余裕。
夜深人静,陈铮躺在冰冷的硬榻上,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思绪却异常清晰。雪夜攥住鞭梢那一刻的疯狂和二哥眼中一闪而过的震惊,反复在他脑海中回放。大哥那句“回家就好”……还有苏景行那句“跟我走”。
走?他忍了这么久,走是不可能走。陈家,有他无法真正割舍,也无法真正逃离的东西。
反抗?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掐灭了。十年江湖,他武功路数诡谲刁钻,若真搏命,谁也拦不下。但“对二哥动手”这个念头本身,就像触碰了某种深埋血脉的禁忌,瞬间在他心底掀起巨大的恐慌和抗拒。雪夜的反抗已是绝境下的本能爆发,事后想来,尚有余悸。
“打也打不过……主要是不敢也不能真对二哥下手……”陈铮烦躁地翻了个身,后背新生的嫩肉蹭在粗糙的麻布褥子上,带来细微的刺痛,却意外地让他脑中灵光一闪。
江湖十年,刀口舔血,他学到最深刻的道理就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和“识时务者为俊杰”。骨头固然要硬,暂时的、表面的顺服,往往是保存自己、麻痹对手、甚至寻找机会的上策。他给自己这样解释。
“既然不能走,也下不了手跟他拼命,”陈铮盯着黑暗中自己摊开的手掌,掌心似乎还残留着攥住鞭梢时的粗粝触感,“那不如……改改自己这嘴上的毛病?”他想起自己每次挨打,十有**都是因为管不住那张嘴,要么是顶撞,要么是眼神泄露了不服,要么是动作慢了显得“轻慢”。如果能管住这张嘴,至少能少挨些鞭子,少饿几顿肚子吧?把这当成在龙潭虎穴里周旋的生存策略!对,就是这样!无关屈服,只是策略!
这个“识时务”的决定让陈铮心里憋着的那股邪火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不是向外,而是向内,。他开始有意识地回忆二哥那些“规矩”:行礼要快、要垂目、姿态要恭敬;回话要简洁、不能带江湖气;动作要利落,不能有丝毫拖沓……他甚至对着铜盆里模糊的水影,练习如何快速垂下眼帘,压下眼底可能泄露的不忿。
第八日清晨,陈铮刚艰难地自己换完药,正对着水影练习“恭敬垂目”,听到了门前脚步声。
他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是瞬间,那些“生存策略”条件反射般启动。他迅速放下水盆,忍着脚踝的微痛,规矩站在床边。
来人果然是陈凛。
七日未见,他一身墨色劲装,外罩玄色大氅,肩头落着未化的细雪,周身依旧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仿佛西院那夜的狼狈从未发生。只是,他眼底深处那纯粹的、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憎恶,似乎被一层更深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审视覆盖了。
陈铮心头一紧,立刻垂下眼帘,目光落在陈凛沾雪的黑色靴尖上,以刚刻意练习过的、略显僵硬但挑不出大错的姿态,低声道:“二哥。”
陈凛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陈铮。他注意到了陈铮明显好转的气色,手上的伤已经好的七七八八,脚踝处虽然还缠着布条,但看起来已无大碍。尤其那迅速低垂的眼帘和还算“规矩”的姿态,与之前梗着脖子、眼神里总带着桀骜不驯的弟弟有了点不同。
这突如其来的、刻意的“顺服”,让陈凛微微一怔。他薄唇紧抿,似乎在评估这变化的真伪。空气凝固了几息。
最终,陈凛并未如往常般开口便是斥责或命令。他只是极其冷淡地“嗯”了一声,那声音低沉,听不出太多情绪。然后,他迈步走了进来,目光扫过屋内陈设,最后落在被子下漏了半截的玉髓生肌膏上。
陈铮心提到了嗓子眼,遭了,懊悔连日来的宁静让他松懈了。
陈凛沉默了片刻,并未在这件事上纠缠,在他的府上自然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何况是曾来了个人呢。他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陈铮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压力:“手好了”
“是”陈铮谨慎地回答。
“嗯。”陈凛再次应了一声,那眼神里的冰层似乎又厚重了一分,但底下汹涌的憎恨暗流,似乎被某种更复杂的东西暂时压了下去。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便朝外走去。
走到门口,他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比寒风冷硬、却少了些戾气的命令:
“明日卯时,书房。”
门被关上,隔绝了外面凛冽的空气,也隔绝了那个冷硬的身影。
陈铮这才缓缓抬起头,长长舒了一口气,后背竟已惊出一层薄汗。他看着紧闭的门扉,眼神复杂。刚才二哥的“软化”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依旧是命令,依旧是冰冷,但没动手,没斥骂,没找茬。
“看来,这‘识时务’……好像有点用?”陈铮揉了揉还在隐隐作痛的掌心。至少,今天这关算是用“策略”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