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家事

陈铮依旧跪在冰冷的雪地里,风雪几乎要将他单薄的身影彻底吞噬。寒意早已穿透骨髓,冻得他连指尖都在麻木地抽搐,却远不及心口那片空洞的冰冷。方才那石破天惊的反抗与质问,抽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只余下无边的疲惫和茫然。二哥仓促离去的背影,那句冰冷的“滚回去”,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反复刺穿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防。

就在这时——

“啧啧啧,我说三公子,您在这雪地里跪姿参禅呢?参的是哪门子苦海无边啊?”

一道清亮又带着明显调侃意味的声音,突兀地穿透了风雪的嘶吼,从庭院角落那堵高高的院墙顶上传来。

陈铮浑身一颤,茫然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只见墙头厚厚的积雪上,不知何时大喇喇地坐了一个人。那人一身华贵的银鼠裘氅衣,在雪夜里也闪着隐隐流光,偏偏被他穿得歪歪斜斜,毫无正形。他一条腿屈起踩在墙头,另一条腿悠闲地晃荡着,手里还捏着一小坛酒。风雪吹乱了他额前几缕不羁的碎发,露出一张年轻俊朗、此刻正挂着十足戏谑笑意的脸庞,尤其一双桃花眼,即使在昏暗雪夜里也亮得惊人,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雪地里狼狈不堪的陈铮。

正是云梦泽“栖霞山庄”的二公子,苏景行。陈铮当年游历江湖时阴差阳错救过他一命,两人自此成了过命的交情。

“苏……景行?”陈铮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甚至暂时压过了绝望,“你怎么……你怎么敢……”他下意识地扫视四周,生怕惊动了府中护卫,“这可是北境战神陈凛的府邸!你不要命了?!” 二哥治军治府极严,守卫森严,苏景行竟敢如此大摇大摆地坐在墙头喝酒看戏?

“嗨,瞧你这话说的,”苏景行灌了一口酒,毫不在意地咂咂嘴,桃花眼笑得弯弯,“我苏二公子想见的人,别说北境战神府,就是皇宫大内也得试试不是?不过嘛……”他语气一转,带着点肉痛和得意,“为了溜进你这阎王二哥的铁桶府院,我可是下了血本!整整十天!跟熬鹰似的在隔壁街盯梢,砸进去的银子都够买下半个栖霞镇了!好不容易才摸到点门道,趁着这鬼天气和你家那阎王二哥刚走,才敢翻进来透口气!” 他省略了具体细节,目光落在陈铮血肉模糊的手和惨白的脸上,那戏谑的笑容淡了,眼底的心疼几乎要溢出来,出口的话却依旧带着刺:“结果呢?就给我看这个?当年在血衣楼七进七出眼睛都不眨的玉面修罗,如今跪在自家院子里被人抽鞭子?陈铮,你出息了啊!”

他晃了晃手里的酒坛,“要不要来一口?暖暖身子,顺便……压压惊?”

“滚蛋。”陈铮的声音依旧低哑,却终于带了一丝活气,他试图催动内力撑着身体站起来,许是冻僵和脱力又踉跄跌了回去。

苏景行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落在他面前,蹲下身,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此刻认真地看着陈铮,里面是毫不掩饰的心疼和担忧:“阿铮,跟我走吧。这鬼地方,还有什么值得你留下的?看看你这身伤,看看你这只手!再待下去,命都要交代在这儿了!” 他语气难得地带上了几分焦灼,“跟我回栖霞山庄,或者你想去哪儿都行,天大地大,何必在这里受这窝囊气?你二哥他……” 苏景行顿了一下,终究没说出更难听的话,但那眼神里的不满和愤怒已经说明一切。

陈铮摇了摇头,动作缓慢却异常坚定。他避开了苏景行伸过来想扶他的手,自己咬着牙,用那只完好的左手撑着地面,艰难地站了起来。风雪吹得他身形摇晃,但他挺直了脊背。

“我的事……不用你管。”陈铮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决绝,“这是我的家事。你……走吧。趁还没被发现。” 他不想连累朋友。更不想……离开。这将军府里有他割舍不下的东西,有他必须面对的人,有他背负了十年、或许还要继续背负下去的枷锁。离开?谈何容易。

苏景行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气得牙痒痒,又心疼得厉害。他太了解陈铮的倔强,知道此刻说什么都是徒劳。他猛地站起身,桃花眼里的戏谑彻底消失,只剩下无奈和担忧。

“行!算我多事!”苏景行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语气却软了下来,“你这头倔驴!”

他伸手入怀,掏出一个巴掌大小、触手温润的羊脂白玉盒,看也不看,带着点赌气的意味,直接塞进了陈铮怀里。

“拿着!‘玉髓生肌膏’,我爹压箱底的宝贝,千金难求!赶紧把手裹上,别让它烂了!看着碍眼!” 他语速飞快地说完,不等陈铮拒绝,脚尖一点,身形如轻烟般拔地而起,几个起落便重新跃上了墙头。

他站在墙头,最后回头深深看了一眼雪地里那个单薄孤绝的身影,风雪几乎要将那人淹没。苏景行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烦躁地挥了挥手,留下一句:“省着点用!手要是废了,下次见面我第一个笑话你!”

话音未落,人已如一道银灰色的流光,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墙外更深的夜色与风雪之中,只留下墙头积雪簌簌落下几缕。

庭院里,再次只剩下呼啸的风雪,和那个孤零零站在雪地中央的身影。

陈铮低下头,看着怀中那个还带着苏景行体温的玉盒。那温润的触感,透过冰冷的衣衫,微弱地传递到心口。他紧紧攥住玉盒,冰冷的玉质硌着伤口,尖锐的刺痛带来一丝清醒。玉面修罗……呵,多么讽刺又遥远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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驯骨
连载中玄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