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负重

陈凛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狠狠扼住。那即将爆发的第二鞭,终究没能再挥下去。

廊下阴影中,陈晏将庭院里的一切尽收眼底。他没有上前介入,就在陈凛喉头滚动、僵立难言之际,靛青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向后退了一步,消失在回廊尽头。

最终,陈凛猛地收回了鞭子,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仓皇的粗暴。乌黑的马鞭卷着血迹和寒气,被他胡乱地插回腰间。

他不再看跪在雪地里的陈铮,目光掠过那刺目的血色,飞快地转向别处,声音硬邦邦地砸出来,带着一种急于掩饰内心混乱的冰冷与狼狈:

“滚回屋子去吧!少在这里碍眼!” 话音未落,他已猛地转身,沉重的军靴踏着积雪,发出急促而凌乱的“咯吱”声,深一脚浅一脚,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西院,高大的背影带着一种罕见的仓惶。

陈凛像一头困兽,在将军府空旷的前院回廊里来回踱步,脚下踩得积雪咯吱作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滚烫的炭火上。风雪夜的冰冷空气吸入肺腑,却浇不灭心口那股灼烧的闷痛。

他猛地停住脚步,一拳重重砸在冰冷的廊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指骨传来的剧痛让他稍稍清醒,却更清晰地映照出他的失败。

“废物……”他低声咒骂,这次,清晰地知道是在自己。

攻心为上……他熟读兵法,深谙此道,在战场上运筹帷幄,洞悉敌我。可面对弟弟陈铮,这“攻心”战术早已抛之脑后。他既没能做到约束自己的内心,一次次因旧怨失度,也没能攻破那个满身是刺、眼底深藏恐惧与怨恨的弟弟的心房。

他辜负了大哥沉甸甸的信任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尖锐的愧疚、深切的挫败和对陈铮和自身失控行为的强烈厌恶感,如同冰冷的雪水混合着滚烫的岩浆,席卷了他。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鼻腔,却无法平息内心的焦灼与自我鞭挞。他必须去找大哥。他需要领受应得的责罚,否则这沉重的负罪感几乎要将他压垮。

陈晏的书房内,烛火通明,暖意融融,驱散了窗外的风雪严寒。他正坐在案前,提笔写着什么,神情沉静如水,仿佛西院那场风雪中的冲突从未发生。门被轻轻推开,带着一身寒气与沉重得几乎化为实质的低气压,陈凛走了进来。他的披风上沾满了新落的雪,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阴郁和疲惫。

“大哥。”陈凛的声音异常沙哑,他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长长的、微微晃动的影子,显得滞重而僵硬。

陈晏放下笔,抬眼望向他。昏黄的烛光映着他沉静的脸庞,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清晰地映出陈凛此刻的狼狈、自责与深重的懊悔。

“坐。”陈晏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声音平和。

陈凛却没有坐。他向前走了几步,在书案前站定,如同一个犯下重罪的士兵在等待最终的审判。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紧又松开,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鞭柄冰冷的触感和……那粘稠温热的、属于陈铮的血的错觉。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避开大哥沉静得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垂下头,声音艰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大哥,我……没做好。” 这四个字,耗尽了他全身力气,带着铁锈般的苦涩。

“陈铮回家后,你将他交给我,让我带在身边管教约束……” 他抬起头,眼中是深刻的痛楚和军人对失败近乎苛刻的自省,“是我失职!是我……辜负了你的信任!”

他胸膛起伏,似乎接下来的话更加难以启齿,但必须说出口:“我心中有旧怨,……未能持正。今日所谓‘惩戒’,实则是……”

“陈凛!”陈晏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灵魂的力量,直接截断了他更深的自责与剖白。

陈凛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绷紧了全身的肌肉。他等待着预料中的雷霆震怒,或者冰冷的失望。

陈晏的目光落在他写满痛苦与自责的脸上,深邃的眼眸仿佛能直视他混乱不安的灵魂深处。他缓缓道,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陈铮也是你的弟弟。”

这句话很轻,是最基本的人伦和亲情的提醒,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陈凛死水般的心湖中炸开,激起滔天巨浪。所有的辩解、所有的自我剖析,在这简单的提醒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所谓的“管教”是什么?是旧怨难消的迁怒!是借着“惩戒”之名行泄愤之实!他根本没能摆正一个兄长、一个管教者的位置。他的鞭子,也并未指向引导和约束。

“该怎么教导他,你有你的道理,” 他的目光扫过陈凛腰间的马鞭“也有你的分寸。”

最后三个字,他说的很慢,很沉,带着千钧之力,重重落在陈凛心上:

“我信你。”

寥寥数语,让陈凛所有翻涌到嘴边的自我否定、所有寻求责罚以求短暂解脱的言辞,都硬生生地、沉重地回落胸中。

这世间事,若真能靠一顿鞭笞或几句斥责就轻易放下、一了百了,又怎会有“负重前行”这浸透血泪的四个字?

陈晏予他执鞭的权柄,更深植慎独的心锚。这信任,比任何鞭笞都更沉重,也更灼人。

陈凛喉头剧烈滚动,万语千言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低哑的:“大哥……”

陈晏的目光转向窗外肆虐的风雪,深邃的眼眸里映着跳动的烛火,仿佛蕴藏着无尽未言的话语和深远的思量。

“你最近军中事务繁重,心神俱疲。今夜风雪甚大,回去好生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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驯骨
连载中玄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