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爆发

又是一个雪夜。寒风卷着鹅毛大雪,将整个将军府染成一片素白。西院的庭院里积雪已没过了脚踝。

陈凛刚从兵部回来,带着一身寒气和挥之不去的烦闷。他大步穿过回廊,玄色的披风上落满了雪花。刚走到西院门口,便看见陈铮正拿着一把铁锹,一瘸一拐、极其艰难地在庭院角落铲雪,试图清理出一条通往柴房的小路。他的动作很慢,每一次弯腰、用力,后背都会因为牵扯到伤口而剧烈地颤抖一下,苍白的脸上布满冷汗,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细小的冰晶。

陈凛脚步顿住,站在廊下的阴影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看着陈铮笨拙而痛苦的动作,看着他因剧痛而微微佝偻的背影,看着他每一次铲起雪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心头。废物!连这点小事都做得如此艰难狼狈!

他大步走进院子,积雪在他沉重的军靴下发出“咯吱”的呻吟。他径直走到陈铮身后,声音比这风雪更冷:“磨磨蹭蹭!这点活计要干到天亮吗?偷奸耍滑,该打!”

陈铮正费力地将一铲雪抛向旁边,猝不及防听到身后冰冷的声音,身体猛地一僵!铲起的雪“哗啦”一声又落回了原处。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和愤怒瞬间冲垮了他摇摇欲坠的堤坝!他猛地转过身,因为动作太急牵动了全身的伤口,疼得他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他拄着铁锹,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那双因疼痛和愤怒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陈凛,嘶哑的声音带着崩溃的边缘的颤抖:

“偷奸耍滑?陈大将军!你看清楚!我这条腿!我这一身的伤!哪一处不是拜你所赐?!你告诉我,要怎么快?!飞吗?!” 他吼得声嘶力竭,积压了太久的委屈、愤怒、痛苦和不甘,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他甚至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铁锹柄,一股微弱却真实的气流在他周身隐隐流动,脚下的积雪似乎都微微震颤了一下!

陈凛被他吼得微微一怔,随即眼中戾气暴涨!那点微弱的气流更是如同火上浇油!还敢反抗?!他二话不说,反手就抽出了腰间的马鞭!乌黑的鞭影带着撕裂风雪的尖啸,毫不留情地朝着陈铮劈头盖脸抽去!目标直指他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苍白脸庞!

鞭影快如闪电!带着陈凛此刻所有的怒火和迁怒!

就在鞭梢即将抽中面门的千钧一发之际!

陈铮眼中猛地闪过一丝疯狂的光芒!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退无可退的绝望反击!

他握着铁锹的手猛地一松,铁锹“哐当”砸在雪地里。同时,他那只沾满雪水泥泞、伤痕累累的右手,如同从地狱伸出的鬼爪,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狠厉和决绝,竟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迎着那呼啸而至的鞭影,精准无比地探出!

“啪!”

一声脆响,并非鞭子抽在皮肉上的声音!

而是鞭梢被死死攥住的声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风雪依旧在呼啸,卷起漫天的白絮。冰冷的空气里,血腥味似乎都凝固了。

陈凛挥鞭的动作骤然停滞!他握着鞭柄的手僵在半空,瞳孔因震惊而微微收缩。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鞭梢上——那只死死抓住、还在剧烈颤抖的血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却布满冻疮和旧伤新痕,此刻却如同铁箍一般,死死地地攥住了带着倒刺的鞭梢!鲜血正从指缝间汩汩涌出,顺着鞭梢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晕开刺目的红梅。

陈凛惊怒之下,用更大的力气去扯动鞭子,没想绞紧欲断的鞭梢却握在那血手中纹丝不动,他能清晰感受到某种惊人强大的真气在周遭空气中游走蓄势待发。

陈铮抬起头,那张脸在风雪中苍白如鬼,额角的旧疤在雪光下格外刺眼,嘴角因为刚才的嘶吼和此刻的剧痛而微微抽搐着。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被逼到绝境的疯狂火焰,也盛满了无边无际、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的、浓得化不开的委屈和痛苦!他的嘴唇哆嗦着,嘶哑的声音像是从破碎的喉咙里硬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和冰碴,穿透了风雪的呼啸:

“我是没用,可是非要……非要打死我……才够吗?!”意味不明的一句话不知是指向十年前连累兄长的旧事还是单单指今日的铲雪风波。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撕裂苍穹的惊雷,狠狠劈在陈凛的心头!

陈凛浑身剧震!一股从未有过的、尖锐的、混杂着震惊、错愕和一丝猝不及防的刺痛感,猛地攫住了他!他握着鞭柄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捏得发白,发出“咯咯”的轻响。那双习惯了冰封和杀伐、习惯了用暴戾掩饰一切的眼睛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近距离地映入了陈铮此刻的模样——那惨烈到极致的新伤旧痕,那眼中汹涌澎湃、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委屈和绝望的质问……像一把烧红的、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扎进了他心底某个被刻意冰封、连自己都不敢触碰的角落!

风雪在两人之间狂舞,卷起破碎的雪沫,拍打在他们的脸上、身上。然而这死寂般的、充满血腥的质问僵持了仅有几息的时间。

陈铮眼中那疯狂的光芒,迅速黯淡、熄灭。那沛然涌动的真气如潮水般瞬间退去,消散无踪,仿佛从未存在。

他颓然松手。鞭梢带着淋漓的血迹,从他血肉模糊的掌心滑落。他垂下眼睑,双膝重重砸落在冰冷的雪地里,宛如一具被抽走了魂魄的躯壳,声音低哑破碎:

“我错了……二哥打吧……” 方才那石破天惊的反抗与泣血质问,仿佛只是这风雪寒夜里一个短暂而虚幻的噩梦泡影。

陈凛看着陈铮垂落身侧还在滴血的手掌,那刺目的红,烫得他眼睛生疼。他张了张嘴,喉头像是被一块烧红的烙铁死死堵住,滚烫而滞涩,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一种陌生的、令他心慌意乱的悸动与茫然,猝不及防地击中了他。

庭院回廊的阴影深处,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轻的叹息。廊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陈晏。他依旧穿着那身靛青儒衫,肩上落了一层薄雪。他就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已看了许久。昏黄的廊灯光晕落在他沉静的脸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正静静地注视着庭院中央那僵持的兄弟二人。他的目光扫过陈铮那血肉模糊、还在滴血的手掌,扫过他惨白脸上那双盛满了委屈、痛苦和绝望质问的眼睛,最后,落在那僵立不动、眼神复杂难辨的二弟陈凛身上。

陈晏的眼底,深邃如古井,此刻却仿佛有微澜轻轻荡开。那里面没有惊诧,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以及一丝极其罕见的、几不可察的……释然?或者说,是某种等待已久的东西终于浮出水面的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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驯骨
连载中玄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