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伤的时日并未带来多少安宁。将军府不养闲人,陈铮被拘在西院,承担了部分杂役的活计。他背上的鞭伤刚刚结了一层薄薄的痂,稍微动作大些便牵扯着钻心地疼,被二哥踹跪在青石上导致的左腿膝盖的错位虽被军医粗暴地正了回来,却依旧肿胀酸软,走路一瘸一拐。原本就很少的仆役自陈铮住进来也被陈凛安排走了,陈铮每日除了送饭时间,几乎见不到任何外人,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和偶尔掠过的飞鸟。
然而,这短暂的“清净”很快被打破。陈凛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将这桀骜不驯的三弟彻底磨平棱角,用“规矩”二字刻进他的骨血里。理由,俯拾皆是。
这日清晨,陈铮刚勉强支起身,忍着后背的剧痛将一碗清粥端到唇边,房门便被毫不客气地推开。陈凛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玄色常服衬得他面容冷峻如霜。他的目光扫过陈铮手中的粥碗,冷冷开口:“该送来的茶呢?辰时三刻未至,懈怠!”
陈铮端着碗的手一顿,粥水晃了晃。他抬眼看向陈凛,眼底那点尚未熄灭的星火又隐隐跳动起来。他扯了扯嘴角,声音带着伤后的沙哑和一丝压抑的嘲讽:“将军日理万机,倒有闲心掐着时辰管人喝粥?茶在炉上温着,水未沸透,怕烫着将军的金口玉牙。”
“牙尖嘴利!”陈凛眼中寒光一闪,大步踏入房内。他根本不给陈铮放下粥碗的机会,右手快如闪电,直接抓向陈铮端着碗的手腕!这一抓迅捷狠辣,带着擒拿锁扣的力道,指风凌厉!
陈铮瞳孔一缩!几乎是本能反应,他手腕猛地一沉一旋,如同灵蛇滑脱,指尖一缕细微却锐利的劲风无声无息地点向陈凛抓来的虎口穴!这一招“金蝉脱壳”用得精妙,身体也借势向后飘退,意图拉开距离。他甚至能清晰地预判到,只要再快一分,指力再凝实三分,足以让二哥这条手臂瞬间酸麻失力!
然而,就在指尖即将触及虎口穴皮肤的刹那,一股强烈的、近乎本能的抗拒猛地攥住了他的心!指尖凝聚的劲力如同被戳破的气泡般瞬间溃散!点出的手指徒具其形,变得绵软无力。飘退的身形也因这瞬间的迟疑和力量溃散而滞涩了一瞬!
“啪!”
陈凛的手掌毫无阻碍地、结结实实地扣住了陈铮的手腕!那力道之大,如同铁钳合拢,几乎要将他的腕骨捏碎!陈铮吃痛闷哼一声,手中的粥碗再也拿捏不住,“哐当”一声摔在地上,滚烫的粥水溅了他一身,也泼湿了陈凛的袍角。
“废物!”陈凛怒斥一声,扣住手腕的手猛地发力,狠狠向下一拽!
“噗通!”
陈铮本就左腿不便,被这巨力一扯,整个人如同断线的木偶般重重向前栽倒!头狠狠磕在冰冷的地面上,眼前金星乱冒。滚烫的粥水渗入破碎的衣料,灼烧着后背新结的痂,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陈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狼狈地扑倒在地,眼中没有半分波澜,只有冰冷的厌弃。他抽出腰间的马鞭,鞭梢垂地,如同毒蛇的尾巴。
“咻——啪!”
鞭子撕裂空气,狠狠抽在陈铮因为摔倒而弓起的后背上!刚刚结痂的伤口瞬间崩裂,鲜血混着黏腻的粥水,迅速染红了素色的中衣。
“咻——啪!咻——啪!咻——啪!”
鞭影再次在狭小的房间里肆虐!这一次,陈铮连蜷缩的空间都有限。他只能徒劳地用双手护住头脸,后背和腰臀承受着雨点般的鞭挞。每一次鞭子落下,都伴随着旧痂撕裂和新皮肉绽开的剧痛,以及陈凛冰冷刺骨的训斥:
“规矩!”
“身份!”
“让你记住!”
陈铮紧咬着牙关,将痛呼和所有翻涌的委屈死死压在喉咙深处。破碎的布片混合着血点四处飞溅,落在冰冷的地面上,落在翻倒的粥碗旁。他趴伏在冰冷狼藉的地上,身体在每一次鞭挞下剧烈地抽搐,后背很快又变得一片血肉模糊。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可以躲开,可以反抗,至少可以让他不那么轻易得手!为什么最后却是被按在地上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这该死的身体,为什么总比脑子快一步选择屈服?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疯狂噬咬着他残存的骄傲,带来比鞭伤更深的屈辱和茫然。
类似的场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反复上演。
有时是庭院清扫。陈铮拖着尚未痊愈的腿,用扫帚费力地清理着落叶。一阵狂风吹过,刚聚拢的落叶又散开些许。陈凛负手站在廊下,冷冷道:“敷衍了事,该打!” 陈铮握着扫帚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发白,他几乎要忍不住将扫帚当作长枪,一招“横扫千军”直接砸向那张冷脸!内力在经脉中蠢蠢欲动,脚下轻功的步法口诀几乎要冲口而出……
然而,就在力量即将爆发的临界点,那无形的枷锁再次落下。他最终只是猛地将扫帚往地上一顿,溅起几片枯叶,梗着脖子顶回去:“风刮的!将军眼睛若是不好使,趁早找大夫!” 话音未落,陈凛的鞭风已至!他下意识地想运功护体,想闪避,内力却在涌向体表的瞬间又诡异地回流,闪避的动作也慢了半拍! 鞭梢带着倒刺,狠狠抽在他刚刚愈合一些的腰侧!
有时仅仅是回廊相遇。陈铮垂着眼,侧身避让行礼。陈凛脚步不停,擦身而过的瞬间,冰冷的声音砸下:“行礼时目光游移,心怀怨怼!该打!” 陈铮猛地抬头,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他双拳紧握,一股凛冽的气势瞬间腾起!他甚至能感觉到丹田内息奔涌,指尖劲风蓄势待发!只要一个念头,就能让眼前这个处处刁难他的二哥吃点苦头!
可那念头刚起,就被一股更深沉、更无力的东西死死压了下去。他最终只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欲加之罪……” 后面的话被呼啸而至的鞭影打断。他试图格挡,手臂抬起的动作却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迟滞和犹豫,仿佛在畏惧触碰什么不该触碰的东西。鞭子毫无阻碍地抽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一道皮开肉绽的血痕!
每一次的冲突,都遵循着相同的轨迹:陈凛寻衅,陈铮嘴上挑衅反抗,身体本能地做出闪避或反击的起势,却在关键时刻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缚住手脚,力量溃散,动作迟滞,最终被轻易压制,承受更重的责罚。每一次的结局,都是陈铮带着一身新伤旧痕,蜷缩在冰冷的角落,独自舔舐伤口和那份深入骨髓的憋屈与茫然。他身上的伤痕越来越多,越来越深,愈合的速度远远赶不上增添的速度。原本清俊的脸庞因失血和疼痛而愈发苍白消瘦,只有那双眼睛,在剧痛和委屈的深处,依旧倔强地燃烧着不肯熄灭的星火,却也渐渐染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畏惧。
是的,畏惧。对二哥陈凛那毫无道理、毫不留情的狠厉手段的畏惧。每一次鞭子落下前那冰冷的眼神,每一次被按倒在地无法动弹的绝望,都像烙印一样刻进他的神经里。他开始下意识地回避陈凛的目光,在听到那熟悉的、带着杀伐之气的脚步声靠近时,身体会不受控制地绷紧、僵硬。那是一种植根于无数次惨痛教训后的本能反应。
而陈凛,看着三弟在自己一次次的“管教”下变得更加沉默、更加隐忍、甚至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畏惧时,他胸中那股因大哥受伤而积压多年的郁结之气,似乎才找到了一丝宣泄的出口。下手,便一次比一次更重,仿佛只有看到对方在自己绝对的力量下彻底臣服,才能证明什么,才能填补心底那个因愧疚和无力感而撕开的空洞。至于那空洞深处是否还有别的什么,他拒绝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