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同流水,抚平了陈凛背上最狰狞的伤口,却无法抹去祠堂那惨烈景象在陈铮心中刻下的深刻痛处。他收敛了大部分的江湖戾气,努力适应着将军府的规矩,对二哥陈凛的管束虽仍有腹诽,却再不敢有半分实质性的违逆。那份沉甸甸的心痛如同无形的枷锁,约束着他骨子里的桀骜。
一日清晨,陈凛高大的身影踏入了偏房。脸色依旧带着伤后的苍白,但腰背挺直,恢复了惯常的冷硬。
“收拾一下,”陈凛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却比往常少了几分咄咄逼人的戾气,“半个时辰后,随我出府。”
陈铮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和警惕。出府?他这“囚徒”竟也能出府了?祠堂里那血肉模糊、盐水洗刷的画面瞬间刺入脑海,让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他强迫自己压下那不合时宜的念头,低声道:“去哪?”
陈凛瞥了他一眼:“去见几个我的同僚,别磨蹭”
半个时辰后,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驶出了将军府侧门。车厢内,陈铮和陈凛各据一端。压抑的气氛几乎凝固,但这份压抑里,似乎掺杂了些许不同以往的东西——一种祠堂血光后沉淀下来的、沉重的静默。陈铮垂着眼,努力让自己坐得端正,脊背挺直如松,每一次轻微的颠簸,都让他想起二哥背上纵横交错的疤痕。
马车停在城西一座清雅的茶楼前。雅间里早已坐了两人,皆是武将打扮。见到陈凛进来,两人立刻笑着起身相迎。
“陈将军!可算把你盼来了!”魁梧虬髯的王将军嗓门洪亮。
“这位便是……府上三公子?”面白微须、气质儒雅的李将军目光落在陈凛身后半步、沉默如影子般的陈铮身上,带着好奇和审视。
陈凛点头坐下,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他指了指下首的位置:“坐。”
陈铮依言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上,眼睑低垂。他努力屏蔽着外界,将所有感官都收束在维持这份表面平静上。
王将军性子豪爽,哈哈一笑:“小兄弟,‘玉面修罗’的名号,在西北边军里都传开了!厉害!”
这“玉面修罗”的名号传入耳中,陈铮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但依旧没有抬头。他不喜欢这种场合,更不喜欢被人当成什么稀奇物件来评头论足。尤其是,当这些“事迹”背后,是大哥散尽的武功和二哥刻骨的恨意时,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着他。他只能将手指更深地掐进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沉默。
李将军心思细腻,他端起茶杯,目光在陈铮紧绷如石雕般的侧脸和陈凛冷硬的轮廓之间逡巡,带着谨慎开口:“陈将军,三公子……武功卓绝,实乃人中龙凤。只是……江湖风雨,性情难免桀骜。将军管教起来,需费心思。凡事……莫要逼得太紧,也当心……莫要被其戾气所伤。”
这话一出,雅间里的气氛瞬间微妙起来。
陈铮垂在膝上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一股被误解、被防备的怒火和委屈如同毒蛇般猛地窜上心头,几乎要冲破喉咙!这看似好意的提醒,听在他耳中,无异于在二哥面前坐实了他“凶性难驯”、“可能反噬”的罪名!他几乎能感觉到血液冲上头顶,脸颊发烫。他死死咬住牙关,口腔里瞬间弥漫开血腥味。身体因为极度的压抑而微微颤抖。他没有抬头,没有反驳,只是将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他不能……不能在这里失控……
然而,李将军那句“莫要被其戾气所伤”,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精准地刺中了陈凛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他刚在祠堂里用血肉偿还了“驭下失察”的罪责!他陈凛,岂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岂容人质疑他掌控局面的能力?尤其是在这个刚刚被他用血泪教训“刻骨铭心”过的弟弟面前!
“李将军多虑了。”陈凛的声音冷硬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倨傲,打断了陈铮内心的天人交战,“我的弟弟,我自然收拾得了。”他目光锐利地扫过陈铮低垂的头颅,“他敢?”
那一个“敢”字,带着祠堂藤条般的冰冷和绝对的威压,狠狠砸在陈铮紧绷的神经上!
祠堂里二哥血肉模糊、跪伏谢罚的景象瞬间与此刻他低眉顺眼的姿态重叠!一股巨大的、被彻底看轻和羞辱的悲愤,混合着连日来积压的委屈,如同火山熔岩般冲垮了理智!
他猛地抬起头!
那双一直低垂的眼眸此刻如同淬了寒冰的深潭,目光锐利如刀,带着玉面修罗的森然死气,直直刺向李将军!
陈铮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冰冷、充满戾气的弧度,声音不高,却像淬毒的冰棱,清晰地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你觉得你很聪明?”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李将军瞬间惊愕失色的脸。
“多嘴,当心哪天……被拔了舌头。”
雅间里的空气瞬间冻结!针落可闻!
李将军脸上的血色褪尽,化为一片惨白和难以置信的惊怒!王将军也愣住了,手不自觉地按住了腰间的刀柄。谁都没料到,这沉默如影子、低眉顺眼了大半天的少年,开口竟是如此凶戾狠绝。
“放肆!”陈凛的怒喝如同惊雷炸响!他猛地站起!在他面前,就在他刚刚断言“收拾得了”之后,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威胁他的同僚!这不仅是打他的脸,更是将他祠堂里受的苦、担的责,踩在了脚下!
啪——!!!
一记裹挟着陈凛全部怒火的巴掌,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扇在陈铮脸上!
陈铮的头被打得猛地偏向一侧,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嘴角瞬间淌下刺目的血丝。剧痛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在脑中炸开,眼前阵阵发黑。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头正了回来。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那双眼睛,转向了陈凛。里面没有了之前的桀骜火焰,也没有了方才的疯狂戾气,只剩下一种死寂的冰冷,和一种被彻底碾碎、深不见底的委屈。那眼神空洞得可怕,仿佛穿透了暴怒的兄长,看向祠堂冰冷的青砖。没有恨,却比恨更让陈凛心头莫名一悸,一种失控的恐慌感悄然滋生。
“跪下!”陈凛被那眼神看得极其不舒服,指着地面厉声喝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他需要看到驯服!需要看到连日来打磨的效果!来印证他的掌控力。
陈铮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他看着陈凛因暴怒而扭曲的脸,看着李将军惊怒交加的神情,一股巨大的、灭顶的屈辱感彻底淹没了他。当众被扇耳光,只因为他让一个多嘴的外人闭嘴……而这个人,刚刚还在质疑二哥掌控他的能力……
他陈铮,玉面修罗,何曾受过此等侮辱?他不能反抗哥哥施加的惩罚,却无法放下骨子里的骄傲!
他没有跪。
他也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在陈凛那声“跪下”的余音还在震颤时,陈铮猛地转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像一道沉默的、决绝的黑色闪电,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一言不发,径直冲出了雅间!沉重的木门被他撞得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剧烈摇晃,仿佛他破碎的心门。
“站住!你给我站住!”陈凛的怒吼追了出来,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慌乱。门外,已空无一人。只有走廊尽头迅速消失的衣角。
雅间内,死一般的寂静。李将军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王将军一脸尴尬,不知如何是好。
陈凛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脸色由青转黑,最后化为一片骇人的惨白。他死死盯着空荡荡的门口,眼中翻涌着暴怒、错愕,还有那丝迅速蔓延开的、名为“失控”的恐慌感,填满他的心脏!
跑了?他竟然敢跑?!就在他以为连日来的打磨和祠堂血泪的教训足以让这小三弟刻骨铭心之后。
一股寒意夹杂着巨大的失落和愤怒,如同冰冷的巨蟒缠绕上来。祠堂的伤处似乎又在隐隐作痛。
“反了!反了天了!”陈凛的声音带着嘶哑,猛地转身咆哮:“来人!给我追!封锁四门!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孽障给我抓回来!”
将军府的亲卫得令立刻行动起来。陈凛铁青着脸,甚至顾不上与两位同僚周全,匆匆告辞,也大步流星地冲了出去。
他亲自带队,策马在城中各处搜寻。命令一道道下达,士兵紧张穿梭。陈凛的脸色阴沉得可怕,焦躁和不安取代了怒火。他设想了无数种可能:远遁?报复?告状?或者……干脆消失?每一个念头都让他的脸色更沉。
时间流逝。夕阳西沉,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派出去的人马一拨拨回来,带回的只有失望:
“东门未见踪迹!”
“西市搜寻完毕,没有发现!”
“城内客栈盘查无果!”
“北门守卫确认无人强闯!”
没有踪迹。三公子像是人间蒸发了。
陈凛的心一点点沉入冰窟。一种名为“失去”的恐慌感,混合着祠堂家法带来的无力感和一丝……被背叛的痛楚?缠绕上他的心脏。难道……真的因为那一耳光?难道那个看似桀骜不驯的孽障,骨子里根本不曾被谁驯服?难道他陈凛付出那样的代价,依旧……掌控不了这个弟弟?
夜色深沉。喧嚣的城池安静下来。陈凛勒马停在空旷长街中央,身后是疲惫茫然的亲兵。他望着将军府方向那隐约的灯火,感到一种深重的疲惫和前所未有的失落席卷全身。一个存心要躲的顶尖高手,若真想消失,如何能寻到?
“回府。”陈凛的声音沙哑疲惫,带着浓重的挫败感。他调转马头,马蹄声在寂静夜里格外沉重,每一步都敲打着他的神经。
他挥退所有亲卫,独自牵着马,沉默穿过前庭回廊。府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心头的阴霾。这偌大的府邸,从未如此空旷刺骨。
沉重的西院院门就在眼前。陈凛停下脚步,看着紧闭的门扉,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他伸出手,带着疲惫和一丝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渺茫期待,推开了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