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月夜

吱呀——

沉重的院门被推开,月光倾泻而入。

陈凛站在门口,高大身影的阴影几乎将整个院门堵死。他所有的动作、呼吸、思绪,都在看清院中景象的瞬间彻底冻结。

陈铮跪在那里,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他挺直的脊背和低垂的头颅,清晰地映照着他左颊上那刺目的红肿和干涸的血迹。他竟真的回来了!回到了这个被他亲手鞭笞、充满屈辱的院子,跪在这里……等他?

汹涌的错愕如同巨浪,狠狠冲击着陈凛的心防。紧随其后的,是一股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洪流——难以置信、一丝诡异的庆幸、还有被这倔强少年无声举动所触动的……微不可察的软化。

而院中的陈铮,在门开的瞬间,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如同实质的目光。那目光里蕴含的震惊和审视,像无形的重压,让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到了极限,后背的鞭伤和脸上的掌痕同时尖锐地刺痛起来。他死死低着头,不敢去看陈凛此刻的表情。漫长等待中累积的忐忑、恐惧、委屈和懊悔,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死寂在蔓延。只有风过松针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令人心慌。

最终,是陈铮先承受不住这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和二哥那如有实质的目光压力。他像是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猛地吸了一口气,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却又极其别扭的语调,打破了沉寂:

“二……二哥……”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终于鼓起勇气,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抬起了头。

月光下,那张年轻俊朗却带着红肿掌痕的脸完全暴露在陈凛的视线里。那双总是盛满桀骜或冰冷的眼睛,此刻却像蒙了一层水汽,闪烁着慌乱、不安,还有一丝强撑的倔强。他不敢直视陈凛的眼睛,目光只敢落在陈凛胸前的衣襟上,声音带着点急促的辩解意味:

“我……我下午其实……一直在这来着……我就是……就是……” 他卡壳了,白天那点委屈和不甘又涌了上来“……就是觉得那姓李的多嘴多舌,听着烦!二哥你……你还当着他们面打我……” 最后半句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被伤了脸面的控诉。

陈凛依旧沉默着,高大的身影矗立在门口,如同一座冰冷的山。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锐利地审视着陈铮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将他语气里的慌乱、辩解、委屈和那点强装的不服气尽收眼底。这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让陈铮心慌。

陈铮的心在陈凛这无声的审视下一点点下沉。他意识到自己刚才那点小小的辩解可能又惹二哥不快了。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飞快地垂下眼睑,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膝盖处的衣料,声音变得更低,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认命和急切想要平息兄长怒火的讨好:

“我……我知道错了,二哥……我不该那么说话……不该……不该就那么跑掉……让你……让你没面子……让你担心” 他艰难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承认自己犯下了弥天大错。

“我……我跪了一天了……真的……” 他又忍不住强调了一下自己的“认罚”姿态,试图证明自己的诚意。

然而,陈凛依旧一言不发。那沉默如同实质的冰水,浇灭了陈铮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他觉得二哥一定是气极了,根本不想听他这些苍白的解释。巨大的委屈和绝望感涌上心头,混合着身体的僵硬疼痛,让他的眼眶不受控制地有些发热。他猛地抬起头,这次终于对上了陈凛那双深沉的、看不出情绪的眼睛,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悲壮:

“二哥!你要是……要是还是很生气……你……你打我一顿鞭子吧!我保证不躲!也不跑!”

他挺直了腰杆,闭上眼睛,一副引颈就戮、任打任罚的模样。只是那微微颤抖的睫毛和紧抿的、带着伤痕的唇,泄露了他内心的恐惧和不甘。

陈凛的心,在陈铮这一连串别扭的辩解、认错到最后近乎自暴自弃中,经历了极其复杂的变化。收拾老三这么多次,还是头一次听他说这么多,也可能是头一次在动手前容许他说这么多话。

‘他竟一直跪在这里?’最初的震惊过后,一丝极其微弱、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暖流悄然划过心间——真好,他还会回来,没有真的消失。这个认知,奇异地驱散了他一下午积郁的阴霾和恐慌。

‘臭小子……’ 陈凛的目光扫过陈铮红肿的脸颊和紧闭双眼等待责罚的模样,一个极其陌生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带着点连他自己都感到荒谬的意味:‘……怎么看着……还有点乖?’这感觉一闪而逝,快得抓不住,却足以动摇他心中根深蒂固的“孽障”印象。至少,此刻跪在这里,别别扭扭认错求打的他,似乎……并非全然不可救药?似乎……也并非那么混账?

陈凛依旧沉默着。他没有如陈铮所愿地立刻动手“狠打他一顿”,也没有出言斥责。

他只是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进了院子。沉重的脚步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晰而缓慢的“嗒、嗒”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陈铮紧绷的心弦上。

他在陈铮面前停下,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跪在地上的少年。阴影投下,带来巨大的压迫感。

陈铮闭着眼,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着,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雷霆之怒或更重的责罚。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未降临。

陈凛只是居高临下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极其复杂,包含了审视、探究、一丝残留的余怒,以及某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理解的、极其陌生的情绪。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径直越过陈铮僵硬的身体,走向正屋。

沉重的木门被推开,又在他身后轻轻合上。

只留下陈铮一人,依旧笔直地跪在冰冷的月光下,维持着那引颈就戮的姿势,茫然地、不知所措地睁开了眼睛。

二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气消了?还是……气得更厉害了?他茫然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心中刚刚升起的那一点点微弱的、名为“或许过关了”的希望泡泡,在陈凛这无声的离场面前,“啪”地一声,又碎得无影无踪。煎熬,似乎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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驯骨
连载中玄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