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回忆

二哥陈凛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那三十藤条和盐水洗刑造成的创伤极重,高烧反复,昏迷了一天一夜。陈铮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笨拙却无比细致地照料着,换药、擦身、喂水。看着那惨不忍睹的后背在药膏作用下缓慢结痂、脱落,留下纵横交错、永远难以磨灭的深色疤痕,陈铮心中的悔愧与心痛一日重过一日。

当陈凛终于能靠着软枕坐起身,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几分往日的锐利尽管深处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时,西院的气氛变得异常沉默而微妙。曾经的冰冷对峙被一种沉重的、带着劫后余生感的复杂情绪取代。

一日午后,陈铮小心翼翼地给陈凛背后的疤痕涂抹着促进愈合的药膏。指尖下凹凸不平、坚硬粗糙的触感,时刻提醒着他那日祠堂的惨烈。他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低声问道:

“……二哥。”

“嗯?”陈凛闭着眼,感受着药膏的清凉,声音有些沙哑。

陈铮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许久的问题:“大哥他……像这样……在祠堂里……罚过你……几次?”

问题出口的瞬间,陈铮明显感觉到指下的肌肉猛地绷紧了!虽然只有一瞬,但那瞬间的僵硬,泄露了主人内心巨大的波澜。

陈凛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沉沉地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那些同样冰冷刺骨、刻骨铭心的时刻。卧室里一片寂静,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久到陈铮以为二哥不会回答时,陈凛低沉沙哑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带着一种千帆过尽的平静。

“……算上这次……三次。”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陈铮心上。三次?仅仅三次?可每一次,都足以让二哥这样的铁汉在鬼门关前徘徊!

陈凛的目光依旧望着窗外,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声音飘忽而沉重:

“第一次……是十六岁那年,初掌先锋营。”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年轻气盛,轻敌冒进……折损了三百兄弟……还差点误了全军部署……”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陈铮却仿佛看到了那个同样褪尽衣衫、跪在冰冷祠堂、在藤条下死死挺直腰背、咬碎牙关也不肯哼一声的少年将军,看到了他被盐水浇灌伤口时那瞬间崩溃的惨嚎和重重叩首的卑微……三百条人命的重担,压在一个十六岁少年的脊梁上,只能用血肉来偿还和铭记。

“那一次……”陈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那盐水灼烧的剧痛时隔多年依旧清晰,“……整整昏迷了五天。醒来后,后背没有一块好肉……躺了一个月才能下地。”

陈铮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药瓶。他想象着十六岁的二哥,承受着比他现在看到的更惨烈的刑罚……心口堵得发慌。

陈凛沉默了很久,才继续道,声音更沉:

“第二次……是五年前,北境大捷之后。” 他嘴角扯出一抹极其苦涩的弧度,“……得意忘形了。军中庆功,纵容手下饮酒过度,营啸哗变……虽然及时弹压,未酿成大祸……但军纪涣散,形同儿戏……”

他的眼神变得空洞,仿佛又看到了祠堂幽暗的光线,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和咸腥。那次……大哥用的是荆条……比藤条更韧,倒刺更多……”他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瑟缩了一下,仿佛那恐怖的疼痛又回来了。“……洗刑的水……是冰盐水……”

冰盐水!陈铮倒吸一口冷气!仅仅是想象那刺骨的冰寒混合着盐分的烧灼,狠狠浇在绽开的伤口上……他就觉得浑身发冷!

“那次之后……”陈凛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彻底的死寂,“……军中禁酒,无一人再敢酒后误事……直至今日。”

书房里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陈铮只觉得胸口闷得喘不过气。三次!仅仅三次!每一次都是血淋淋的教训,每一次都是剥皮抽筋的酷刑!每一次都让这个骄傲的将军在祖宗牌位前褪尽尊严、折尽傲骨,痛定思痛!

他终于明白二哥那句“刻骨铭心”的含义。那不是形容词,是血淋淋的现实!是烙在灵魂和□□上、永远无法摆脱的印记!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二哥平日对他那些“小错”的责罚虽重,却始终留有余地——因为二哥太清楚真正的“家法”意味着什么!那是足以摧毁一个人所有骄傲和生机的酷刑!

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大哥对二哥如此倚重信任,几乎从不责骂——因为根本不需要!祠堂里那惨烈的家法,一次就足以让最骄傲的将军慎思笃行,刻骨铭心!大哥罚过的事,二哥绝不敢再犯第二次!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敬畏,早已超越了言语的训斥。

陈铮看着二哥背上那些狰狞可怖的疤痕,又想起祠堂里二哥死死跪伏在地勉力不倒的身影、皮开肉绽、被盐水洗刷得发白的惨状,想起他即使在昏迷中也因剧痛而痉挛的身体……

巨大的酸楚和心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世人只道陈凛“十三披甲,十五领兵,十八封将,二十称神”风光无限,今日才看清了那光环背后是何等的心酸与重压!父兄未尽的心愿,家门荣耀的延续,三军将士的性命,万千百姓的安危,都沉沉压在他的肩上,他不能逃,不能倒,也不容有失。他并非天生战神,他也会怕,也会痛,也会病,但他比别人更不被允许犯错,走在悬崖边上的每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他一贯的的冷硬与严苛,其实对自己比他人更甚

他放下药瓶,声音哽咽,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和承诺:二哥,我之后会守规矩

陈凛缓缓转过头,深沉的眸子落在陈铮红肿的眼眶和认真的脸上。那眼神极其复杂,有疲惫,有审视,也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动容。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那一点头,重若千钧。

西院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陈凛苍白疲惫的脸上和那满背的伤痕上。曾经的冰冷与恨意,在血泪的洗礼和迟来的理解中,终于开始消融,沉淀为一种沉重、苦涩,却也更加深刻的——兄弟羁绊。那祠堂的森严与二哥的驯顺,如同一座永恒的警钟,悬在了陈铮的心头,也让他真正看清了这座将军府、这个家族、以及他那两位兄长,冰山之下那令人敬畏的真实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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驯骨
连载中玄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