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过往

这是谢钧第一次跟李怀谦正面对上。

说实话,在今晚之前,谢钧之前一直没太把这人当回事。

季缘把他说得再怎么厉害,他也是个正常范畴的普通人,身上没沾半点邪门的东西。加上她每次谈起他,语境都过于割裂,基本都是讲他俩读高中时候的事,很有点老年人缅怀美好青春的意味。

谢钧那时候还心想,得,也就学习成绩比他好,真要出来混,指不定谁栽谁手里呢。

又看她紧张成那样,只觉得她是自己吓自己。

今晚那一出,倒让他对这人刮目相看。眼下又是两相对峙,光线惨白——谢钧面上维持着被打断的暴躁,心底却紧了紧:这人的眼神是真利。

正常人,哪怕是他们这种走南闯北、会寻摸到一些古旧秘密的人,在平常社交中,也会收敛一些性子。社会会驯化人的本能,再加上“社交”一事,本就不能太有攻击性。哪怕是为人最直白的黑枭都知道这点。

但这个姓李的,身材高挑,站在灯光下,对这类规则近乎漠然,眼神利如一把剔骨刀,淬着火星,乌沉沉一眼扫过来,让人骨头缝都在发痛。

谢钧隐约察觉到不对劲。

浑身上下都被扫过一眼,他按捺着,思考是不是该适当发点脾气,就听对方说话了。

“谢先生。”李怀谦纹丝不动,“你心态不错。”

谢钧反应了半秒,是真有点恼怒了。这不就是在嘲讽他?说他前脚还一脸凝重检查尸体,后脚就不分时宜跑来贪欢。这么咄咄逼人,搞上位施压的手段?正要发火,李怀谦又略一后退,半边面目落在走廊白灯下,灯亮得近乎晃眼,也衬得他身形模糊,只眼神极深:“抱歉。明早八点,你们方便吗?”

谢钧拧了拧门把,皮笑肉不笑:“八点?太早了吧。十点吧。李先生独来独往没牵挂,总得允许别人找点乐子。”

李怀谦只一点头,眼皮垂了垂,遮住半边锋利眸光。他利落转身,一步一步的,快步离开了。

谢钧一把关了门,回了房间。眼下也不必装了,“啪”的就开了台灯。季缘正没骨头似的躺在床上,头发落在台灯下,被照出水流般的光泽。她指了指他耳畔的口红印:“您记得等会洗一洗。”

谢钧指着自己胸膛的一堆痕迹,狠狠道:“下次拧轻点!”

季缘连连点头,又朝他笑:“多谢啊谢哥。”

谢钧说:“看这样子,今晚我得在这儿睡了。”

季缘“喔”了一声,一翻身滚下床,横躺在地上:“那我睡沙发。”跟着又咕噜咕噜滚向沙发。

滚了没两圈,被谢钧拽住了,他叹了口气,拍了拍她手臂:“起来,你演陀螺呢。我跟你说两句。”

季缘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谢钧说:“这李怀谦,有点不对劲。”

季缘闻言,总算肯慢吞吞地坐起来,盘腿坐在地板上,手臂一伸捡了沙发上的烟,正要抽,就被谢钧拿走了,被说“少抽点”,她也没吱声,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问:“哪儿不对劲?”

谢钧看她的模样,在心底叹了一口气,组织了一下语言:“他跟你的描述差别太大了。”

“你对他的印象还是八年前的,还自带美化……别反驳我,美没美化你自己清楚。这很正常,回忆跟现实有出入是常有的事情,再加上时间又过去这么久。但人是有共性的,你的描述里,他是个心理跟精神都很稳定的人,非常社会化。这点是轻易改变不了的。”

季缘轻轻挑起一边眉毛:“你是想说,他变得……不像个正常人了?”

谢钧斟酌道:“一般来说,生活稳定的人通常不会铤而走险。你也听到了,他有个未婚妻,两个人感情很好……别看我啊,他那语气你听不出来?这都要结婚了,他是会跟不喜欢的人结婚的人?哎!你别打我岔,总得来说,他出现在这里就很不合理。这个我们暂且不谈,我们谈谈他那眼神……”

沉默两秒,台灯如残雪,堪堪将融。谢钧说:“……说难听点,他像个亡命徒。”

季缘没说话,眼睛很亮地看着他,在等他继续。谢钧有点接不住这眼神,下意识瞥了一眼台灯,这才继续道:“不是说他犯了什么案子在逃亡。是那股气质,很类似于那些亡命之徒。”

“一来,他不在乎规则。按理来说他不该贸然打扰你,也不该这么不留情面,他这么做,就是完全没想跟我们打好关系。一个普通人,要进普若这种地方,不说跟队友打好关系,起码也不要交恶。他显然不这么想。”

季缘曲起一条腿,垂下了眼皮:“二来呢?”

谢钧晃了一瞬间神,立刻又反应过来,掰着指头跟她数:“二来……我总觉得,他坚定得有点疯。”

季缘没说话。从她脸侧的肌肉变动能猜到,她正在一下一下地咬牙。

“他看我那几眼,真的。”谢钧耸了耸肩,“挺吓人的,要一眼刺穿我后脑勺似的。”

“你是没看到。当时出事的时候,他是第一个赶过去的,发现那具尸体之后,直接站那儿把路封了,不让其他人进去。咱们旅馆的老板也听到那声音了,急急忙忙就赶了过去,被他拦住,愣是一眼尸体的模样都没看见。人家心里急呗,看他拦,更想进去,他二话没说……“

直接把人反手扭扣在墙上,差点把人的手给扭脱臼了。

季缘微微愕然。

“当然,事后他也赔礼道歉了。但那一瞬间的行为……”谢钧抬手点了点自己的眼睛,“那个眼神,真是骇人。你说他是想把擅闯进去的人杀了,都有人会信。”

“我见过这种人,极其坚定,也导致了极端的锋利。他可能连命都不要,但一定要把事情办成……”

“鬼爻,他身上经历过的事情,跟这次来的目的,都绝对不简单。”

谢钧半张脸落在灯光之内,半张脸在阴影里,像一座交界的雕像。他缓缓道:“你会关心他的经历,但我不关心。我只关心他的目的。在车上我已经说过一次,我再说一次,如果他不幸成了我们的敌人——”

季缘抬起一只手,一个坚决的制止动作:“你应该知道,我活到现在,又费尽周折隐瞒身份,为的是什么。”

抬眼的瞬间,所有光都尽数被吸进那双黑眼珠。

“拔刀相向,可以。杀了他,不可能。”

谢钧看了她一会。这话颇有些驴唇不对马嘴,但双方都知道彼此的意思。其他人早已挨着睡去,老板也收了东西回房,院落里极其安静,月光像弥散的冷雾,飘进窗帘缝。他嘴角抿了抿,又笑了:“好。”

又说:“也是。你这样的领队,才让人放心。要是连自己前男友都随便杀,还真有点吓人。”

季缘似乎在想什么,只随意“嗯”了一声。

灯光低而谦卑,湿漉漉地淌在她的眼皮上。她好像特别适合呆在这样昏暗的灯下,夜晚寂静把一切浮尘洗去,昏光脉脉,睫毛在眼睑扑下阴影。显得又幽深,又神秘。

像一把褪去青锈,古拙的刀。

过了一会,她又反应过来,朝他笑了一下。两人略过这个话题,又继续商量到四点——索性第二天不赶路,又有大敌在前,熬夜就熬夜吧。

“明天把这件事告诉黑枭跟赵哥吧。”商量到最后,季缘说,“告诉她们,我得躲一个人。为什么躲……她们问了再说吧。”

谢钧含混“嗯”了一声。两人无话可说,一人上床一人上沙发,谢钧抬手关灯,“啪”的一声,台灯熄灭。终于万籁俱寂,季缘扒拉了一下被子,在沙发上很快就睡着了。

谢钧看了她的侧影一会,翻过身,也睡了过去。

-

早上,十点。

谢钧原本准备了若干预定计划,包括但不限于让季缘连夜沿着水管爬下去溜走。还别出心裁,提议不然就让他进来,他俩当场扮演一对恩爱情侣。他扬言道,不管是谁,都会在没羞没臊、不分场合亲热的情侣面前万分尴尬,就用这份尴尬来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落荒而逃。

季缘认认真真听完,认认真真翻了他一个白眼:“你知道他没退役以前是干什么的吗?”

谢钧说:“特种兵呗,特种兵就不觉得尴尬了?”

季缘竖起一根手指,顶在唇珠,没忍住笑:“错。人家是狙击手。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潜伏等目标的时候,蛇爬进裤子里都不能声张,注意力集中得吓人。区区一对情侣亲热戏份,对他没用的。”

她说这话时,显得很开心,有点骄傲的模样,像小孩子在炫耀一颗珍贵的糖。

只可惜这颗糖吃不得,也不属于她。

兴许是自己也反应过来,她无趣地“啧”了一声:“总之,不行。我告诉你怎么跟他交涉……”

等这通交涉教学上完,再对了对口径,谢钧就毅然决然地走出房门,只给门掩了一丝缝,把准点前来的男人顶在门口。

男人直截了当地问:“你们队长不见人?”

谢钧靠着墙,有点漫不经心的不耐烦,略一笑道:“这件事,我应该一开始就说过了吧。我们队长生性孤僻,不见人,不说话,有事全由我代劳。”

语气又低下来,带着沉意,若有若无地敲打:“李先生贸然跑过来,可不太礼貌。”

李怀谦瞥了那道门缝一眼,目光又落回来:“抱歉。”

两个字,马后炮,冷冰冰,却平白令人信服,好似他真的心怀歉意。

“我只是想来确认一下,昨晚出事的时候,你们队长在房间?”

谢钧拧起一点眉头,故意作出不甚耐烦的模样:“是。”

李怀谦说:“她知道昨晚发生的事情吗?”

谢钧说:“今早才知道的,昨晚我没告诉她。”又瞥李怀谦一眼,捏了一下眉心,“本来不准备告诉她,还得多谢李先生。”

——言下之意,要不是你专门跑这一趟来打扰人,他是准备把这件事瞒住的。

这话对得上昨晚的情况:这位孤僻的队长呆在房间里不出门,期间也一直没人回来,直到两边各自散去,各回各旅馆,她的房间才有了进出的动静。

李怀谦这回没道歉了,直接问道:“她不关心这件事?”

谢钧看着他,眼神带了些警告:“这跟李先生,恐怕没有关系。”

李怀谦凝神看他片刻。他专注看人时,总会给人一股莫名的压力,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明白这类感觉:好似正被狙击枪的枪口瞄准。谢钧背上冒了点鸡皮疙瘩,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只摆出一副不悦又顾自按捺的神情,正要开口把人赶走,就见他忽然拿出手机,调出一张照片。

两指放大,某个角落出现在画面中心。

谢钧一眼落过去,视线顿住了。

照片是昨天的事发地点,巷道内,怪异猫类尸体旁边的墙面,那一片恰好没喷上字漆,干干净净,连着印上三个鞋印。鞋印并不清晰,也并不完整,一看就是前脚掌蹬墙而上留下的痕迹,看得出痕迹轻,鞋的主人必定身姿轻盈。

但在放大细看之后,仍然能辨别大致纹路。

李怀谦道:“这是一双女士跑步鞋,尺码在三十六码到三十七码之间。”

谢钧凑过去,仔细看了两眼,“嗯”了一声,又忽然反应过来,没忍住,露了个嘲讽的笑容:“李先生这是——怀疑到我们队长头上来了?”

李怀谦没说话。他收回手机,走廊的灯仍然亮着,混着尽头窗户灌进来的太阳光,有股近乎刺目的敞白。

高高在上,凌然一束,把他的眉目打得极深,正似刀尖灼灼,刺人心肺。

“那具尸体很诡异。”李怀谦说,“这不是一件寻常事。我不关心谢先生此行的目的,但我要确保此行一路顺利。”

谢钧说:“这件事你应该跟李多彩聊,他才是向导,由他来确保此行顺利。”

“过来打扰付钱的人,不太应该。你觉得呢,李先生。”

李怀谦却笑了笑。他笑也很淡,不如不笑,只见他垂头略拢了一下黑色冲锋衣,手背上青筋微凸:“我只是来确保,你和你的队长知道这件事。”

“这双鞋的型号是艾迪牌的G20140421,照片在网上就能查到。谢先生,如果看到这双鞋,还麻烦告知一声。”

谢钧看他两眼,也笑了,拿出手机,把这串货号记下来,又随意挥了挥手:“行,麻烦李先生奔波了。记下了,要是看见,就跟您说。拜拜。”

李怀谦一点头,拉上冲锋衣的拉链。清晰的一道“呲啦”声,他又看了那道门缝一眼,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这人略一点头,再度离开了。

谢钧看着他的背影,心想:真是个牲口。

扭头一回去,季缘正站在床边,审视着自己面前的那双鞋。

一双普通的运动鞋,看得出来穿了有几年了。得主人爱惜,还不算老旧,依然干净。

“怪我。”她说,又看着一脸复杂的谢倦,笑了笑,“别这样,他没那么本事通天,看到一点鞋印子就知道是哪双鞋,你以为他福尔摩斯呢?”

是这双鞋的问题。

这双鞋最开始是他送的,后来坏了,她不敢声张,悄悄咪咪买了双类似的补上,结果因为鞋印相差迥异,生怕被看出来。那时候读高中,多无忧无虑,一点小事就能让她愁半天。最后还是东窗事发,李怀谦好笑又无奈,重新给她买了一双,还特意看了看鞋印的模样,看得她满脸燥红。

早就停产的型号。现在这双还是她后来在二手市场买的,运气好,遇到一双全新的。陪她挺久了。鞋这种东西,只要耐穿,就向来新不如旧。

她凝视这双鞋,轻轻叹了一口气。

好似凝视着横亘在她生命之中的一道沟壑。不可逾越,冷若冰霜,将她生命狠狠划分为毫不相干的两端:一端是自由自在的少年时期,如每一个普通人。

一端是命悬一线,生死辗转,刀口舔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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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刀
连载中白银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