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目

一回去,果然出事了。

季缘有点无奈。

她当时心慌,难免出岔子,加上一个人也只有两只手,扛了一个林洋就扛不了那具奇怪的尸体,只能平白遗留一个惨烈的作案现场。路上她还认真回想了几遍,确认自己走得够干净,没留下可供辨认身份的痕迹,暂时怀疑不到她头上来。

谢钧给她狂发微信,一连串信息轰炸过来:“这尸体是啥啊?”“是不是你杀的,你怎么不清理现场,遇到什么事了?”,两秒后又发一条“别走正门进来啊,人都在这儿聚着呢,那李怀谦还在检查现场”,半分钟后又是一条“靠!他还想上楼来找你,被我挡了,说你早睡了。回来的时候小心点啊!”

季缘被催得心浮气躁,越想越气,恨不能回去在林洋脸上画满王八。

等她鬼鬼祟祟戴着帽子到旅馆附近,正要翻栅栏,刚刚探了个头上去,猝然瞥见有人正朝这边过来,猛地一低头躲了下去。

这栅栏架得密,说是围墙也差不多,密密实实地横并着,藤条栓得极稳当,只偶尔露出一条小细缝。细缝看不见东西,但能连通两边的光和影子,把黯淡天色和一线昏黄灯光映过来。

季缘小心翼翼挪动两步,无声无息,又仔细听了听对面的动静。

只过来了一个人,走得很慢。排除法,不是她的人,他们的脚步声她都听得出来。不像李多彩,他脚掌落地偏重,这个人的脚步却很轻。不是轻盈的轻,是轻巧的轻,靠严苛训练带出来的步伐。

……范围直接就缩小到唯一一人了。

这人不仅过来,还不走了。就站在栅栏附近,离栅栏三米的距离,离她也就五米。

五米!

隔着这么多遮蔽,寻常人一定发现不了她。但对面这个人……

季缘差点紧张得一口气没喘上来,她捏了捏自己喉咙,用动作暗示强迫自己放松。别急,别把他神化得太厉害,他充其量也就是个厉害的普通人,肯定没发现我,不然肯定过来看了,往后退,等着他走就行……

脚下却纹丝不动。

这场景诡异又滑稽,六分心惊,三分胆颤,偏偏有一分神思游弋。

算算时间,十年前,好像也是这样。

她躲在天台偷偷摸摸抽烟。那时候多天真,屁事不知道的高中生,抽烟也不是因为多叛逆,她成绩不错,就看电影里面的女人抽烟很酷。红唇,黑帽,垂首,下颌冷硬,手指纤细,拢着一簇幽火点烟……太酷了,她偷偷摸摸拿了一包老爹的烟,躲到天台砌的水泥台后面,准备自己也酷一把。

打火机还是小卖部新买的,一块一个,廉价又鲜艳。刚一点燃,就听见后面传来动静,先是开锁的声音,天台这门很陈旧,拿张学生卡往门缝里一插就能打开,来者显然动作不太熟练,磨磨蹭蹭卡了半天,门才“嘎吱”一声响起来。跟着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她刚好点上烟,还没吸,探头过去看了半眼——

就看到一男一女走了上来。女的她不认识,男的是李怀谦。

她浑身一紧,鹈鹕一样把头缩了回去。

偷干坏事的人做什么都心虚,她满心以为李怀谦神通广大,是特意来逮她抽烟的。这点燃的烟就跟烫手山芋似的,烟味往外飘,她吓得赶紧把烟往水泥墙上按,烟头扔了,再把烟盒悄悄往地上一放,抬脚小心翼翼地往外踢。

刚刚踢了半寸,心想我是不是傻,拿起来藏兜里啊!又弯腰去拿,就听见背后传来了声音。

是那个女孩。声音很低很轻,还挺甜的,字句都透露着紧张:“……李、李同学,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之前篮球赛的时候,你帮我挡了一下篮球……”

季缘目瞪口呆,心想,表白啊……

李怀谦说:“抱歉,不记得。”

此人长大之后气势锐利,是个寒气逼人的大冰块。高中时期,怎么也算得上是中等冰块。但爹妈教得好,很懂五讲四美,又少年持重,少有这么不给面子的。季缘实在忍不住,琢磨了一下角度,偷偷摸摸地蹲到水泥台的边上,尝试看那边的动静。幸好幸好,两个人都是斜对着这边,正眼肯定看不到她。

果然,这话一说,女孩就安静了好半天,声音也有些勉强:“那,没关系,毕竟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

他们高中抓得严,只高一高二有篮球赛,高三考生取消一切娱乐活动。李怀谦今年高三,上一次篮球赛起码是半年前。季缘在心里连连附和,心说是啊是啊。

“……但是,但是……”

季缘心里警钟长鸣!

“……但是我——”

李怀谦说:“高中生,以学习为要。”

女孩的声音戛然而止,被堵得牢牢实实。李怀谦顿了顿,嗓音微低了些:“离高考还有八个月,被别的事情分心,得不偿失。”

季缘心想,哇,李怀谦说话好像教导主任。

教导主任李怀谦说:“祝你考上好大学。”

季缘心想,这姑娘真惨……

连告白都没说出来,被生生堵住的女孩脸涨得通红,终于在最后鼓起勇气瞪了李怀谦一眼,猛地扭头往外走去。季缘看完热闹,蹑手蹑脚地往后退,就听见“砰”一声巨响,门被女孩摔上,急促的脚步声冲下了楼。

风声呼啦啦,把不知道哪个倒霉学生剩的易拉罐吹得滚来滚去,灰尘乱飞。李怀谦走过来,站定两秒,说:“出来。”

季缘装死。

李怀谦说:“阿圆,过来。”

季缘把烟盒放到地上,努力抖了抖衣服,企图把那点烟味抖散,跟着磨磨蹭蹭地走了出去,歪头很乖巧地笑道:“哥,好巧呀,你也在。”

李怀谦看她两秒,开口道——

“……没遇到什么事,一路平安。”

男人低低的嗓音从细缝里飘出来,把往日幻梦沉沉敲碎。季缘惊醒般抬起头,面上映着月光与树影,似将将浮出水面的瞬间。

“没有高原反应,我以前来过这边。”

男人边说话,边往前走了两步,正正好,挡在那条细缝前面,把光给遮住。

他这是在跟人报平安?

季缘的视线落下去。衣袖一轻,蝴蝶刃无声地滑进手掌。

刀具冰冷的金属触感,坚硬,暗藏危险,令人心安。

她只握住刀柄,顺着细缝的位置,抬起手腕,虚虚地摹画一道想象中的身影。

一米八七的高个子,头应该在这儿。手指修长,很粗糙,全是枪茧,碰在脸上跟割人似的,应该握着电话在这儿。肩膀,挺宽阔的,应该在这儿……

她等着他打电话,一边全神贯注地偷听,一边百无聊赖地勾画。

这人话还是少,间或“嗯”“行”“对”一两句,自己的话极为寥寥,似乎是在做惯常汇报。不搪塞,不敷衍,但一句真话没有,像这一路只是一趟寻常旅游,什么诡异尸体,什么打斗动静,全然不存在。季缘先是听得好笑,听到一半忽然紧了紧背肌。

报喜不报忧……他这是在跟谁打电话?

“……好。”他笑了笑,语气是难得的温柔,“下次带你来,这边的牦牛火锅好吃。”

季缘心想,他妈的。

上次是偷听到他被告白,这次是偷听他跟未婚妻打电话。人倒霉起来真是没个尽头。

她终于往后退了两步,脚下一点声音都没有。那人挂了电话,向前走去,那线黯然灯光又投出来,一道斜斜光斑,蛀虫般侵入黑暗中。脚步声渐渐远去,走向旅馆,终于远离此地。她悄悄走到细缝边上,收了刀,抬手比了个狗狗的手影,虫响灯光薄,手影亦模糊。她自觉没趣,翻了栅栏,顾自登墙回房间了。

-

一回去,房间里灯没开,能看到谢钧端坐在她房间中央,一个黑黝黝的影子,正老妈子似的摸黑把她的金耳环放进首饰盒。听到开门声,头也不回,嗓音很低:“遇到什么事了?”

黑暗中,双方都放轻了声音,似窃窃私语。季缘简略把林洋的事跟他一讲,谢钧皱起眉:“林目?是听说过。他说他姐先我们一步去找刀鞘了,你觉得几分可信。”

季缘说:“三分吧。我们找不到是谁拿了刀鞘,只能迂回一下,先靠汪师傅找进普若,再去找刀鞘的位置。如果他们能知道拿刀鞘那人是谁,直接找过去,是更快。”

谢钧说:“三分?当初我们想找到偷刀鞘的那个人,是百分之一的可能性都没有。”

季缘往沙发上懒洋洋地一坐,摘下卫衣帽子,拉崩皮筋,黑发散下来,她半仰着头,思索道:“人家林家还昌盛着,家大业大,消息灵通些也正常。”

谢钧把首饰盒“砰”地盖上,一时无法反驳,只能接着说:“那林洋呢,他这话前后矛盾。既然他姐先行一步,效率高上我们不少,为什么还觉得我们能追上去跟她抢刀鞘?”

季缘说:“是啊,为什么呢?”

谢钧凉凉瞥她一眼:“是啊,鬼爻同志,您为什么不把他严刑拷打,问问他姐拿到的消息是什么呢?”

季缘想了想,说:“他说他能看到真假。这话可信,但他肯定不止能看到真假。”

“真跟假这两个概念,很分明,二元对立。但人的话语常常晦暗不清,绝没有那么分明的解限。”季缘摸了一根烟出来,“啪”的一声点燃,却没吸,只看着烟头的火光,“如果我告诉你,季缘已经死了,这话是真是假?连我也不好说。他应该是能看到某些东西,再根据自己的经验来判定真假。”

“‘目’这类人,你看他们像不像算命的?道行差的,只能算算你是男是女,身体也不会因此被妨碍。道行深的,则能窥天命,但每次算完都元气大伤,要是算得多了……“

谢钧低声说:“算得多了,被上天嫌恶,算命的眼睛会瞎。”

季缘点了点头:“他们应该所谓的‘秘法’,应该是个破釜沉舟的法子,直接用先天目盲的婴儿来跟天命作对。天生残缺,被上天宽待几分,有些东西,看就看了……”

谢钧皱眉:“你不是不信这些?”

季缘说:“不信归不信,但可以按需取用嘛。”

她一嘴歪理,他早就习惯,不再追问,听她继续分析:“但算命有灵跟不灵,‘目’也是,有厉害的,也有没什么用的。就跟我刚才说的,厉害的‘目’看多了本不该看的东西,难免身体遭损,譬如汪师傅……”

他东一棒子、西一榔头忘了一堆东西,偏偏还记得自己得买学区房,悲惨啊悲惨。

“……林目的情况,比汪师傅还严重。”

她捏住他脖颈的时候,手下跳动快得不同寻常,像是一只鸟的心脏在扑腾。正常人心率过速成这样,早就该昏厥了。

“所以,我猜他能耐不会小。”季缘说,“汪师傅能看到事物的关联跟痕迹,万事万物,在他眼里都是无数条纵横交错又互相连接的线。林目如果比他还要厉害,比起所谓‘真假’……我倾向于他能看到类似‘宿命’的东西。”

“命数,生命线。”季缘在黑暗中摊开手掌,压低的嗓音沙沙响在室内,如一种渊妙的啮动,“严刑拷打没必要,现在是他有求于我,不管真假,起码我们占主导。真对他做了点什么,这层表面上的关系就撕破了。等他的后续消息吧。”

谢钧说:“万一他跑了?”

季缘笑了笑:“跑不掉,他被我割伤了,我随时都能……”

话到一半,声响骤起。

“咚咚咚”,连续三下敲门声,规律而不可忽视。

季缘夹着烟,目光向门口移去。

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不久前才听到过。

“打扰。”

“十分钟前,这个房间的房门开了一次。如果你醒着——”

冷淡,直白,极富压迫力。穿透木门,在寂静中清晰得几乎刺痛耳膜。

“旅馆外出事了。你是领队的人,我想跟你谈谈。”

季缘手指一抖,兀自燃烧的烟跟着颤抖,顷刻落了长长一段烟絮,散落成灰。

她关门的声音那么轻,那么轻,怎么会被听到……不对,这人根本就不该住在这个旅馆,他在篝火晚会结束后压根没回去!季缘满背冷汗,不知道自己爬墙回来的样子被看到没,强作镇定,深呼吸片刻,看了一眼黑暗中愕然的谢钧。

她用口型说:“你牺牲一下。”

随即抬手从兜里掏出口红。

-

三分钟后,谢钧一脸阴沉地开了门,衣衫凌乱,显然是才匆匆套上的。他面上有显而易见的烦躁,动作急而快,脖颈跟半敞的胸膛上都能看到红红紫紫的痕迹,后肩一处抓痕,耳侧还有个模糊的口红印。

“你——”他憋了憋,咬牙道,“明天来行吗,李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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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刀
连载中白银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