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是被生生摇醒的。
一醒过来,头晕目眩,全身酸痛,像一块被摔了又摔拧了又拧的抹布。硬撑着起身一看,原本白净的衣服上多了几个脚印,显然是某人在他昏厥时泄愤踢的。
再一看身边,好像在哪个小树林,四周荒无人烟。
他动了动,意识到对方甚至没把他绑住。又按照传闻里对她的了解,不绑人,应该不是疏忽,是笃定他跑不掉,在她手下翻不起浪。
季缘就站在他旁边,背靠着树,手里正百无聊赖地转着那把蝴蝶刃。
刀柄刀尖飞舞旋转,当真好似一只银蝴蝶。
这是菲律宾传进来的刀,极其灵巧,但也极考验使用者的水准,稍有不慎就会割伤自己。转刀不算难,不少爱好者都会转几下图个花哨,但能转成她这样几乎看不清刀影的,少之又少。
甩刃收柄不见丝毫迟疑,显然是把这把刀玩到极致了。
见他醒了,她一收刀,站直了。
“说吧。”她说,“我耐心有限。”
她面容平静,没显出什么凶煞模样,但瞳孔格外黑,好像吸人似的,这么不轻不重看一眼过来,男人猛地一战栗,霎时如临深渊。他实在没忍住,结结实实咳嗽了半天,发现她已经把眉头皱起来了,赶紧举手投降:“我说,我说。”
季缘没吱声。男人抓紧机会,边喘息边说:“我没跟踪你,我是早就在理县这儿等着了。没想害你,我想跟你合作。”
季缘垂头看了一眼这有点病恹恹的男人。他皮肤苍白,近乎透明,脖颈处两道鲜红手印,下面就是浮动的青紫色血管。
“你这是合作的态度?”季缘问。
男人缓平了呼吸,低声道:“是这样的,在我手上的信息里,你应该很喜欢热闹。同伴在下面开篝火晚会,你没理由不出现……”
季缘没忍住嗤笑一声。男人没受影响,自顾自地说:“……但你没出现。那家旅馆一层楼五个房间,三层楼,就是十五个房间,淡季没其他人来,你跟你的同伴本来都可以住进去,但非要分成两个旅馆住。这两者加起来,我就想到,是不是你不方便露面,或者有不想看到的人……”
季缘的笑意平了一点回去,她眉毛黑,遒然斜挑,宛如毛笔的一勾,凌然带锋。
“但就凭这两点,也不能确定。我就试了试……”
刀锋瞬间擦着他的耳畔没入树干。
耳边一阵刺痛,温热的液体流了下来。是开了一道口子。
“你就试了试?”季缘笑着重复,“我懂了,你觉得下面打麻将吃烤羊的人里面,有我不敢见的人,就故意把我引出来。又搞出这么大声响,这淡季,没几个人,乍逢这动静,多少都会过来看看。你就能借着我的反应,验证谁才是我不敢见的人?”
跟着在心里骂了一句。还真让他给试出来了。
这没办法。就算她预先知道这人的打算,只要她还想在李怀谦面前隐藏身份,这一遭她是必定要走的。
都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为了这鞋湿得慢点,就要防人,要七情六欲不上面,要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季缘觉得那是神仙,她一介凡人,就要把喜怒哀乐都摆上脸,是真是假别人自己判断,反正她不乐意当面瘫。
结果真遇上这种事。季缘有点自嘲:可能这就是性格决定命运。
男人又咳嗽两下,跟得了痨病似的:“……是。我就是想看看,那人是谁。”
季缘盯着他,伸手去拔刀。她动作都大得很,不管是扔刀还是拔刀,全无防备的模样,浑身都是破绽。男人却一动不敢动,知道人家这是有恃无恐,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也的确不是战斗型人才。
“那诡异的猫是什么?”
男人道:“是我制的傀儡……没什么攻击性,也不厉害,就是吵人。”
季缘点点头:“知道了,特意为我做的,专门拿来砸出声响。”
她这语气越发不耐烦,手腕一甩,蝴蝶刃顺势一转,抵在林洋眼前。亮晃晃的,像是要割破视网膜,任谁都要胆寒。
季缘却眯眼觑了一下,眉间微蹙:“瞎子?”
他明显在害怕。呼吸急促,额角有汗,但刀尖离眼睛不过分毫距离,他的瞳孔却半点收缩都没有。
男人小心翼翼,低眉顺眼地“嗯”了一声。
季缘没退回去,反而笑了笑:“这样啊,那我在你眼球上割一刀,你应该也没什么损失吧。”
男人闻言,脸色更为惨白,额角的汗颤巍巍地往下掉,睫毛都因为他的颤抖被割下来四五根:“有,有。我能看到东西。”
季缘手上没动,男人只得赶紧道:“你知道蜀有汪目,沪有林目吗?我是林家的人。”
“林家?”
季缘倒是真真正正地诧异了。
她以前跟林家的人打过交道,没仇没缘的,还互相借过火抽过烟喝过酒,算是半个酒肉朋友。他乍然蹦出这么一句话,倒是新奇:“林波神是你什么人?”
男人说:“是我姐。”
想了想,又补充道:“亲的。”
季缘把刀甩回去了,重新纳入衣袖里。她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这“林目”。
“目”不是名字,是个代称,是林家跟汪家的特产。
婴儿生而目盲,再经过特殊方法培养,灌十年特制药物,吊十年蛇悬灯于颅上,就有概率培育出一个“目”来。这位“目”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但每代“目”能看到的东西都不尽相同,甚至不一定有用,有一代“汪目”就只能看出男人女人的性别之分,别的什么也看不到。
这东西像个不稳定的基因遗传,而且据说前几代净是恶性突变,一个有用的都没有。最关键的是,这需要天生目盲的婴儿,有任何人为干预都不行。家族人口凋敝,出生率低了,婴儿也少,天生目盲的直接就没有了。
这门培养“目”的方法就渐渐失传,鲜少为人所知。
并且,不管是“汪目”还是“林目”,但凡用眼,都是有后遗症的。好比汪师傅,早就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大家只能用“汪目”来代称。
她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就问:“那你能看到什么?”
男人犹豫片刻,季缘直接踹他一脚,他忍痛喘了两口气,回答道:“……我能看见真假。”
“就是,我能看得出来,你在说这一句话的时候,是在说实话,还是在撒谎。”
季缘抽了抽眼角:“……怪恶心的。”
男人终于再次把气喘平了,别别扭扭去揉了揉自己挨踹的地方,闻言赞同地点了点头:“是挺恶心的,我也不乐意看你们撒谎啊。”
季缘闻言,毫不客气又踹了他一脚。男人像个陀螺,被踹得滚了两圈,耳朵上的伤还被压了,嘶声连连,赶紧示弱:“不是,没有说你恶心。”
“……我先前做的事情,都是在替自己找筹码。”
季缘说:“你想让我帮忙?”
男人艰难地点了点头:“我想让你别杀我姐。”
季缘蹲下来,有点好笑地问:“我跟她无冤无仇,泛泛之交,为什么你觉得我会杀了她?”
男人说:“我说了你别踹我。”
季缘不耐烦道:“快说。”
男人忍辱负重,卑躬屈膝:“你……身上有把刀吧。”
季缘没有回答。
卫衣帽子斜了点,露出她半张面容,嘴唇馥郁如玫瑰,睫毛很长,长得能遮住眼里的煞气。
她静静看着面前狼狈的男人,他是真羸弱,她一只手就能扭断他的脖子。但他胆子也是真大。
这把“刀”,当然不是指那把蝴蝶刃。蝴蝶刃,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眼睛瞎了的人,譬如这位林“目”,也切切实实挨过一刀了,加上他特殊的用眼之法,自然也知道,不用这么谨慎地说出口。
他指的“刀”——
鬼爻没说话,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不清楚这人到底能看到什么,他嘴上说着能看到说某一句话时对方有没有撒谎,但季缘不全信,他很有可能只把自己能看到的东西说了一部分。撒谎,实话,靠什么判断,靠什么甄别?如果给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如果纯粹敷衍了事,他又能看到什么?
就连沉默,本身也是一种回答。
男人真是个聪明人。半真不假的一句话,就筑起左右围堵的战墙,把答案堵得呼之欲出。
——但季缘只笑了笑,轻松道:“是啊。怎么了?”
这是个肯定的回答,足以解决男人的疑问。男人却僵了僵,脖颈下的青筋更加明显,几乎要突出皮肤。
好一会,他才慢慢叹了一口气:“……厉害。”
——能瞬间扭转认知,从潜意识层面说服自己:“他提问的‘刀’就是那把平平无奇的蝴蝶刀”。再做出肯定的回答。
这真是人类能做到的事情?
林洋心想,他有求于人,总要弱势一些,何况这位被求的女士从□□和大脑都极为强悍,难有漏洞。
唯一的漏洞,就是那个追出来看情况的男人,她不敢被他看见,她害怕。
她的漏洞,就是他的筹码。
“……我能帮你查那个男人。你不想被他看见,总有理由。不管你想查什么,我都能帮忙。”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手又无力地垂下去,“我只想让你别杀我姐。”
“为什么你觉得我会杀她。”季缘再次问。
男人苦笑一声:“你这个路线,是要去找刀鞘吧。你们来晚了,她已经先走一步,你们得快点追啊。”
“她赢不了你的。你有刀……不管你有没有。”男人低声说,“如果不得已,你们俩要抢刀鞘,你留她一条命吧。我会来找她的。”
季缘托着下巴,脑袋动了动:“你挺怪的。姐姐在外面浴血奋战,拼死拼活,家里却有个废物弟弟提前替她向别人求饶。这是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啊。”
男人叹了一口气:“你要是有个哥哥,你就懂了。”
他本来没指望这句话被对方认可,多半还要被嘲笑。可季缘只略想了两秒,竟然笑了,嘴唇跟眼睛都弯弯的,她本来就漂亮,在黯淡林间,这样笑起来,简直好看得在发光:“也是。要是我哥,不听话,在外面乱跑,甚至有可能生命垂危……”
“我就打断他的腿,把他关起来,锁在家里,哪儿都别去。”
像个漂亮得骇人的女妖怪。
男人起了一背的鸡皮疙瘩。
季缘抬手,拍了拍他的脸:“一片好心,我懂。但我不能保证。我没你想得那么厉害,如果她非要杀我,以命相搏,你凭什么觉得我能留手?”
男人目光空洞,抿起嘴唇,默然半晌,怅然道:“那也是她的命。”
季缘说:“你的名字?”
男人愣了愣,说:“林洋。”
“你们姐弟还真是不缺水,一个波一个洋的。”季缘站起来,“我可以考虑,能不杀她,我尽量不杀。但你要先拿出诚意。不是会看真假,明晰人心吗?我想从那个男人身上查些什么,你也自己猜一下,然后把结果给我。”
霸王条款,但合情合理。林洋说:“好。”
已经走出去两步,季缘又扭过头,指了指他耳朵的伤口:“这刀不干净,割过你那奇怪的东西,沾满了血。自己回去处理,要是感染死了,你自己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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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她重新戴好卫衣帽子,同时忍不住摸了摸后背脊椎。
那里一片平静,里面的东西温顺地匍匐着,没有半点异动。她摸了摸自己的脊椎骨,很硬,就像寻常的骨头一样,跟其他人没什么差别。
那把“刀”——
是一把寄宿在她脊柱里的长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