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县海拔不高,但已地处青藏高原东缘,温度比盆地降了一截,空气也清净起来,风飕飕晃过城镇,云慢悠悠地飘荡。这种日子,最适合悠闲吃一顿火锅,再回院子里打麻将。
一顿吃完,他们那俩同伴过来了。
一个叫黑枭,是个年轻女人,一身黑,显而易见的沉默,倒是身段都软得很,像一条黑曼巴蛇。一个叫赵潇,剔寸头,精壮刚猛的东北汉子,手腕戴着一串紫檀佛珠。
黑枭先开口,她嗓音有点沉,有点沙,像是嗓子受过伤:“怎么了?”
季缘看她一眼。
他们不知道她以前的事情。说实话,要不是跟谢钧认识得早,她还不太清楚江湖险恶,又有特殊需求要他帮忙,连谢钧都不会知道这一段。
她也没准备告诉他们。有些事,不说不代表不信任同伴,它们只适合烂在自己肚子里。
隔着墨镜,黑枭也看懂了她的眼神,“哦”了一声:“回去说也行。”
季缘寻思着是该先找个地方安顿一下。扭头一看,汪师傅还在那边吃喝聊饮,简直是乐不思蜀。谢钧看她眼神行事,亲自过去,把汪目拽回车上。
这位盲人师傅还喝了几杯酒,走路颇有点飘飘然,季缘把人拎着站直了,问他:“汪师傅,准备得怎么样了?”
汪师傅打了个酒嗝,取下墨镜。他在这里也不用卖艺拉二胡,隐形眼镜自然也省了,露出一双明亮的黑瞳。琢磨两秒,他说:“今天不成,得好好休息。”
季缘“嗯”了一声。这在她预料之中,汪师傅待机时间短,启动时间长,宛如一台劳损多年又未清灰的笔记本电脑,她特意留了整整三天等他启动,但嘴上说:“那明天就得走,不然来不及。”
汪师傅环顾周围一眼:“明天不一定。后天能走。”
比她预料的早一点,季缘还算满意:“别勉强啊。”
汪目瞥她一眼,哪怕脸上微醺发红,眼神都还比一般人亮,真看不出有任何盲目的痕迹:“做人要诚实,鬼爻同志。”
鬼爻同志粲然一笑,可惜被口罩挡住:“那就在理县先住两天吧,明天还能去毕棚沟玩玩。我看看,定个旅馆,一共多少人……”
谢钧及时提醒:“李怀谦自费,不用我们包吃住。”
季缘跟没听到似的,掏出手机啪嗒啪嗒给李多彩发短信,确认人数跟住宿要求后,抬手就定了六间房,把两拨人分配到不同的旅馆,遥遥隔城相望,确保双方没有任何碰面机会。
然后才抬头:“来者是客,招待一下。”
汪目评价:“败家子。”
季缘无所谓:“不然我赚钱来干嘛。又活不了几年,还不兴我花钱高兴?”
谢钧最听不得她说这种话,又不好当别人面骂她,憋着嘴角忍回去了。
结果季缘前脚刚订好房间,后脚另一个旅馆就来了电话,一口方言味浓重的普通话,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人去乡下探亲了,忘了在app上暂时下架,您另外订两间吧,钱给您退啰。季缘眼角一抽搐,挂了电话,一抬头,就看到一脸嘲笑的谢钧。
“订一起呗。”他说,“订那么远,面都不好见。你不想打听打听他是来干嘛的?”
季缘没吭声,在旁边的旅馆重新订了两间:“他们的旅馆距离我们旅馆八十米,挨着的,要打听下楼转个弯就行。”
谢钧想了想,指节敲了敲她的手机背,提醒她抬头:“鬼爻,我们先说好,如果他也是要去拿那个东西的——”
“不可能。”季缘说。谢钧挑起眉毛,一脸“你别搁这儿给我保证,色令智昏”的表情,她顿了顿,又说,“不可能。他拿不到的。”
话音很低,风轻云淡:“有我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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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了东西,各自住进旅馆。季缘这人身上毛病一堆,能讲究的时候必定讲究,不肯放过任何奢侈浪费的机会。好比这一趟旅馆,人家都是两三个人凑活住一间,她非得自己订个单间住着。
上楼的时候,汪目的行李箱还是她拎的。手上这沉甸甸的重量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她一路跟着汪目进房间,亲自打开行李箱,脸色狰狞了一瞬间。
除开她熟悉的工具箱,还生生塞了一把二胡进去,七零八碎一堆破玩意儿,居然还有个游戏机!他到底能靠什么器官玩游戏?季缘冷冷盖上行李箱,没忍住踹了一脚,在汪目“弄坏了怎么办”的大呼小叫里,迅速回了房间。
一闷就是一天,窗帘拉着,坚决不肯踏出房间半步。
一直到晚上,隔壁黑枭过来敲了敲门,季缘开了个缝把人拎进来,问她:“怎么了?”
黑枭脖颈修长,且细,像镶着一根伶伶鸟骨。她声音依然嘶哑:“楼下在搞篝火晚会,大家都去了,你不去?”
季缘“嗯”了一声。黑枭过来给她理了理乱七八糟的头发,又挑着发尾撩起来,看了一眼她后颈的纹身:“有不想见的人?”
季缘被她一撩头发,想起来了,开始取耳朵上叮叮当当的金环:“是啊。”
她手快,转眼之间,六个金色耳环被扔在床头柜。室内光线黯淡,她也不开灯,只从窗帘顶的缝隙漏进一线模糊霞色,在天花板辟出一道诡绮的光条。那六个圆环孤孤单单地躺着,黄金亦失色。
“怪我。”她说,“没让谢钧问清楚到底带的人是谁。不过……”
不过,按李多彩的习惯,如果她开口拒绝,指不定人家就不做她这生意了。这种多年老向导,手上人脉多得是了,想赚一趟带路费,发条朋友圈,立马有几个钱多没地方花又爱找刺激的二代上钩。她自己也是这德性,本事高的人,总有点恃才放旷,被当白菜挑挑拣拣算得了什么,只要你有求于对方,总得低头。
“那个李怀谦有问题?”黑枭反应得很快,她垂了垂头,嗓音更低了些,像木头粗糙生长的声音,“我去把他的腿打断。”
季缘扭过头,默默看了一眼黑枭。黑枭也默默看着她,好似浑然不知自己说出了什么话,眼神里有股近乎天真的残忍。
“……别。算了。”季缘挪回视线,放弃道,“我不是没想过。但要打断他的腿又不被人发现,有点难。”
黑枭说:“他很厉害?”
季缘说:“厉害。”
黑枭问:“打过?”
季缘说:“没呢。”
黑枭说:“试试?”
季缘叹了一口气,从行李箱拿了一包草莓糖塞进黑枭手里:“不试不试,就算把他腿打断了,怎么跟李多彩交代啊?我们是第一嫌疑人。就这样啊,你去跟他们玩吧,出什么事了再来叫我。”
黑枭默默接了糖,想了想,认可了她的话。给她剥了一颗,自己拿着一整袋,还是那副沉默又缺乏表情的脸,步伐轻快地离开。
开门,关门,楼道明亮的光泄进来,又一闪而逝,季缘慢慢抿着这颗草莓味的硬糖,呼出一口气,慢慢揉了揉眉心。
外面开始热闹起来了。这边大多都是家庭旅馆,自家建的小楼,老板吃住在一楼,楼上拿来当旅馆。外面一个小院子,架着藤椅跟麻将桌子,随时可以下去搓几把。墙壁薄,隔音效果差,下面搓麻将的声音哗啦啦响起来,时而能听见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季缘走到窗户边,轻轻掀起一点窗帘,垂头看下去。
第一下的火舌窜得高,扑哧地往天上冲,火星四溅,旁边还架了半头烤羊,最外层已经烤得金黄酥脆,油星慢慢往下滴,一滴就能激起一小簇火。
谢钧能说会道,套话一流,赵潇又是健谈的东北汉子,这俩早就跟李多彩的人打成一片,正拎着刀互相割肉分食。黑枭还是坐在旁边,她看着冷漠,其实很有些小孩心性,喜欢在热闹的地方发呆。汪目呢,一介残疾人,被所有人大力关照,有吃的有玩的先给他奉上,堪称贵宾待遇。
季缘对着这场景笑了笑,斜斜靠着墙壁,点起一根烟。
猩红火光亮起来,像是从楼下篝火里挟来的一颗暗星。
其实她的位置有死角,没看到另一个角落还站着一个人。但谢钧能看到。
所有人都围在这边吃烤全羊,唯独那个李怀谦,背影笔直,站在一个离篝火不远不近的距离。有人递给他,他也吃,说句谢谢,冰冷又客气。
谢钧眯着眼睛打量那个位置,在心里轻轻啧了一声。
这男人,确实厉害。
那是一个总览全场、能以最快速度应对突发事件的位置,恰好又疏离了人群。跟这热闹的一幕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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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完一根烟,季缘也觉得没意思,看得着吃不着,怪馋人的。正要放下窗帘,眼角忽然被一道光晃了一下。
她皱起眉,凝目望过去。
不是巧合,是故意的。有人拿了小镜子反射手机后置灯,瞄准了她房间的位置,一下一下打过来。天色已经暗了,只有篝火灼灼,亮斑就像刺目的烈日一样砸过来,砸在睫毛上。
长长短短,顺序排列。摩尔斯电码。
C、U、L,“待会见”。
看不到人影,是藏着的,应该是有人先固定住了镜子,再躲在墙壁后面,用手机灯光的开启跟关闭来打信号。
重复两次后,光斑消失了。唯独视网膜还残留着延迟的黑点。季缘沉默片刻,扎好头发戴上卫衣帽子,在路过行李箱的一瞬间垂身而去,再起来时已经迈开两步,阴影朦胧间,一把玲珑纤细的蝴蝶刃轻盈没入袖口。
走正门出去,必然跟院子里的人撞上。季缘俯瞰时虽没看到李怀谦,但也不想露面。
她的房间在三楼,尽头有个公共洗手间,洗手间窗户很大,朝着背面开,于是她一手开窗一手撑窗沿,踩着马桶尖窜了上去,眺望一阵,往下一跃,中途抓住阳台栏杆略一缓冲,安稳落地。
一栋房子隔着两方天地。
空气浮动着高原之夜特有的幽蓝,外边热闹非凡,这边女人翻栅栏,绕此地一周半,找到先前照光斑过来的大致方位。
对方要见她,又锁定了她的房间,还特意选了所有人都在庆祝的时候给她留信息,不可能不留线索只为遛她好玩。果然,季缘在附近找了一圈,就在一个电线杆的底部看到一道红色的标记。
尾痕拖曳,头部指向南方,是新鲜涂上去的。
南方是一条小道。路口狰狞,墙上涂着“少生孩子多种树”的陈旧漆红大字,内里漆黑。宛如热闹之地被平白撕出的一道豁口,渗渗淌出阴郁。
季缘没急着进去。她又整理了一下仪容——把卫衣帽子拽得更下来点,头发扎紧点,又瞥那道标记一眼,这才磨磨蹭蹭地走进了小道。
两步进去,身后骤起变动,风声鹤唳!
季缘斜冲闪避,足尖连点墙壁三下登上高处,弓背回身,在空中侧转之间瞥见背后的影子——一个披着布的东西,佝偻崎岖,矮小畸形,绝非人形。
一次突袭落空,对方撞至墙壁,轰然一声巨响,墙面撞出大片龟裂痕迹!
季缘陡然变色,心底骂了句脏话,不再秉着把人吊出来的打算,落地即展臂,蝴蝶刃顺势落入手中,噌然展开两臂刀鞘,刀光凛然,上下缭乱翻飞,如一道轻盈蝴蝶般绕着那道影子左右游动,手掌又一握,血迹于刀刃滴答而下,宛如一道线。
那道影子一声不吭,被剖了个稀巴烂。
季缘走过去,拿刀尖挑了一下破布条。
布下面是一只似猫非猫的生物,有点像薮猫,但全身黑漆漆一片,肌肉骨头都萎缩了,只有身上的伤口还在滴血。
季缘刀尖微挪,刺进它的后脑,干脆利落地送它一个解脱。
这猫不算,但巨响已经传出去了。
按理来说,这类生物撞到墙面上,不该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哪怕比它重几倍的人类摔撞在墙壁上,也就是闷闷一声响。但刚才那声响,宛如数十只打鼓齐擂,哐当一声,震得骇人。季缘怀疑这东西的身体结构就有问题,但她没来得及细看,只意思意思在布条上擦了擦刀身的血,便站了起来。
一个男人从墙壁外面翻了过来。
面生,她没见过。身形有点孱弱,手臂纤细,敢单独出来会她,不是不知天高地厚,就是身怀绝技。
季缘从卫衣帽子下抬起头,半边脸藏在阴影里,独有嘴唇清晰:“我跟你有仇?”
这男人拢着嘴咳嗽一声,声音也有点虚,像体内亏空:“没仇,但久仰大名。”
季缘手腕抖了抖,抖下刀上最后一滴血。手臂平举,指向男人,刀身上手工烧制的刃线晃过一道近乎优美的光,她说:“你就是这么久仰的?”
男人正要说话,却刹那背后汗毛倒竖,脚下后退不过两步,就被影子般袭来的季缘一脚踹中膝盖,剧痛冲上脑门,整条腿酸麻一阵,情不自禁地踉跄下跪,直接被这人的另一条腿抵上墙面,砰“的”一声闷响,刀光割进眼角,不必扭头就能知道,刀尖正斜斜对着他的太阳穴。
一滴冷汗悬而未坠。
“这刀挺好的。”季缘说,“割喉扼腕都轻快,没有一点阻涩。”
男人憋着嗓子又咳了两下:“你跟传闻中不一样啊……”
季缘笑起来,微微低头,一丝没扎上的耳发垂下来,落在脸侧:“传闻中是哪样?”
男人说:“听人话,能谈判,没这么……”
一声招呼都不打,就直接冲上来制人。
季缘正要说话,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这小道太安静了,外面的风吹草动都听得见,这脚步声也格外清晰地靠近。快速,富有规律,丝毫不乱,来人显然受过极为专业的训练。她后脑勺一麻,跟着就听见一道外面的声音——
“谁在那里?”
还是那股冷声调,宛如一颗待发的子弹。
果然是李怀谦。
脚下这人八成不是好人,九成不安好心,那么大动静说不是他故意制造的,鬼才信,说不定把人引来就是他的目的!
季缘连骨头缝都在冒凉气,全身僵直了一瞬间,肌肉记忆代替脑子行动,手下果决掐住男人脖颈。
男人双侧颈动脉窦骤然遭到剧烈按压,瞬间导致昏厥。
身后脚步声迫近了,再往里走三步就能看到他们。
季缘心跳得飞快,几乎怀疑自己胸腔都要被震开。她顾不得思考,一手收刀入袖一手拎起男人后衣领,宛如扛水泥袋一样把他扛在肩上,深呼吸一瞬间,猛地助跑两步,踩着墙壁骤然登步上墙。余光匆匆一瞥,在李怀谦的身影映入眼帘前,已先一步跳下墙壁,空空留下一具诡异尸体和沉闷的落地声。
溜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