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熟人

两个姓李的男人走了。谢钧在车门边上站了好一会,才开门进来,沉默两秒。

汪目对这诡异氛围浑然不觉般,扶了扶墨镜,街道办主任一样开启评价:“刚才窗户开车缝的时候,那个叫李怀谦的看了这边一眼。你别说,这人的眼神利得很,跟鹰似的,扎人。”

没人理他。两个人还在那儿沉默,汪目左右顾看,自讨没趣,悻悻坐了回去。

“想个办法。”过了一会,季缘对谢钧说,“把他踢出去,别跟我们一块走。”

谢钧在方向盘上敲手指,反反复复,节奏混乱:“人都来了。这向导是算好了的,普若地区也算无人区。一个车队,除开保障车,起码得凑齐四辆。”

“加上这李怀谦的一辆,我们正好四辆车。”

季缘说:“跟他说我们就三辆车进,都是有经验的人,不会把他害死。”

谢钧说:“鬼爻!你别激动得脑子都没了,三辆车进去是找死,再说李多彩绝对不同意。以前有几个北边京城来的富二代要跑藏北羌塘无人区,结果半路闹掰了走了一辆,剩下的人也是你这说法,去跟人家说,就我们剩下三辆车进去,非要进,你猜怎么着了?”

季缘的声音闷在口罩后面:“还能怎么着,被一通臭骂扔在休息区,退钱拉黑呗。”

谢钧凉凉道:“您也知道啊。”

季缘烦躁地摘了口罩,看到口罩内侧留着的口红印,揉成一团正要扔垃圾袋,又猛地收回手,神神叨叨地念:“不行,要被他看出来,得烧了……”

谢钧忍无可忍:“没人会去垃圾堆翻你一个口罩!再说,他再厉害也是个人,不是神,一个口红印看不出你是谁!”

季缘说:“你怎么知道?”

谢钧说:“我拜托你清醒一点,鬼爻同志,这点事就让你慌成这样,你这样怎么进山,怎么拿东西?”

季缘沉默片刻,眼神顺着墨镜往外飘。那两人上车了,李怀谦上的是那辆LC200,操,她没忍住骂了句脏话,有钱没地方烧,买辆这么贵的越野车来跑蜀藏。

他为什么会出来,他的年假撑死了十天,这次去普若来回起码两周,他哪够跑这么一趟!季缘手心生汗,背后发凉,一遍一遍猜测跟推翻:有任务?不可能,没这种任务。从特战执行区转到普通执行区了?也不对,照样没时间……退役了?

李多彩退役是因为肩膀受伤,没法再做精准射击。他是因为什么?

季缘有点头疼,伸手按了一下肩胛骨中央的脊椎,她背伶仃,单薄,那儿的骨头微微凸出来,像一把刀,正在一阵阵发烫,窜出割裂般的痛感。

一只手重重拍上了她的肩膀。

季缘猛地一个激灵,抬头看去,汪目正注视她,隔着黑色墨镜,那双盲眼好似有目光传来,沉甸甸的。她动了动嘴唇,脊柱的痛感也跟着褪去了。

“收心。”汪目沉声说,随即语调又不正经起来,“咋子嘛,看到个男嘞就让你这么心神不定啊?帅是长得帅,也没有帅成撒子世界巨星嘛。”

谢钧叹了一口气:“你担心什么呢。别说你这么多年,身形气质都变了,就连行走的步态都跟以前不一样了。帽子一带,口罩眼镜一挡,神仙都认不出你来。再说……”

他看了一眼汪目,声音低了低:“人都是有心理盲区的。在他眼里,你早就是个死人了,根本不会往那边想。”

汪目反应过来了:“哎,这是……以前就认识的?”

季缘面上没什么反应:“嗯。”

汪目说:“前男友?”

季缘往下拉了拉卫衣帽子:“……不知道。”

汪目坐直了:“不知道?这还能有不知道的?当初告白失败了没同意,还是后来分手没分掉余情未了?”

季缘忍无可忍,不耐烦地喷了一句:“少管我的闲事。”

谢钧用力拍了拍靠背:“行了。不至于这么慌张,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这小阴沟还能翻车?我们动作都小心点。”

车厢内有片刻沉默。手台沙沙响了,李多彩的声音传过来,让他们准备出发。谢钧坐回驾驶位,打火,车辆平滑而出。

汪目喋喋不休,仍在追逐她的过往情史:“到底撒子事,给我讲讲塞。”

季缘把他往旁边推过去:“您别费劲打听,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汪目说:“我看你这架势,不像是已经‘过去’了的事情啊。”

“您非要跟我在这儿过不去是吧。”季缘叹了一口气,脚尖一勾,把车座后方的置物袋勾高一点,伸手进去摸了一包烟,把口罩下沿拎起来一点,嘴唇露出来含住烟头,咬着翘了翘,“一万块,听一半。”

汪目扼腕怒瞪,咬牙半晌,一拍大腿:“听了!”

季缘一时错愕,咬着烟头愣了一下,又默默把烟下来,撕碎滤嘴:“……哦。是我以前的男朋友。”

“怎么分手了?”

季缘哂笑一声,把烟丝塞进嘴里,慢慢嚼了嚼:“还能因为什么。”

因为她死了呗。

-

到理县已经是下午。季缘在这儿等着的同伴发了个地址,让他们过去,说那儿是当地最好吃最正宗的牦牛火锅,他们两个人已经占好位置了。

临到店门口一看,果然热闹,连这种非节假日都能坐满大半个店。店里装修古朴陈旧,一桌比一桌热闹,喧声成灾七嘴八舌,一锅滚烫热油直翻涌。成堆成山的牛肉毛肚蹄筋粗犷盛放在铁盘子里,扔下去,烫得卷曲捞上来,热油顺着往下淌,香味窜出一条街。

季缘开了车门,蝙蝠一样在车门口蹲了片刻,被这香气熏得头昏眼花,差点就想一步迈下去。只是余光往后一瞥,看到后面三辆车也跟着停了,李多菜跟李怀谦都下来了,后面还跟了个小伙计,负责开车换班跟开保障车的。季缘的脚又硬生生憋回去,一关车门:“劳烦,给我烫两碗端上来。”

汪目说:“您可真是个大小姐,自己下去吃行不行?”

季缘说:“我性格孤僻。”

谢钧说:“鬼爻,不至于。”

季缘说:“他不一样,你不懂。”

谢钧说:“嘿,他还有透视眼?你也不看看自己现在什么个熊样。”

季缘比划了一下自己的头顶跟下颌:“他那个地方出来的,受过专门训练,头颅线条,下颌线条,看一眼就能认人。又不是非得靠脸。”

谢钧皮笑肉不笑:“是吗,那你现在这样能看到头颅线条跟下颌线条吗?”

季缘抬头一看,后视镜里的她裹得严严实实,卫衣帽子上额外又戴了个棒球帽,脑袋宛如一只缠着绷带的乌龟,确实是什么也看不出来。汪目早就拄着拐杖戴着墨镜下车了,车门“砰”地一关,似在发泄自己花了一万块却只到两三句话的愤怒。谢钧眯着眼睛看她,警告性道:“你刚刚不还打算得好好的,怎么现在又犯怂。这是火锅,谁给你送饭,给我下来吃,我们不跟他坐一桌行了吧,你坐他背后去。”

季缘瞪他两秒。谢钧盯着她,纹丝不动。

鬼爻这人,脾气不算好,时常有点暴躁,真生气起来更是谁都拉不住,喜欢剑走偏锋,行事又险,身上是真有些煞气在的。她对同伴好,对朋友好,这没话说,但形象的底子早就立在那儿,不会像现在这样。

就这样,惊慌失措,蒙头盖脸,几乎像个做错事生怕被发现的小孩似的。

每次提到那个男人,她就这样。

都出来闯江湖这么多年了,什么奇人异事没见过,对那姓李的,还是有股着魔一样的笃信。

僵持片刻,季缘恹恹道:“这样行不行,把车调头挡住他们的视线,再让老板把电线牵出来,在我们车门口摆一桌。”

谢钧无语:“你真能想。”转头一想,“还真行。”

季缘朝他挥挥手:“去吧,谢哥,劳烦您这位尽职尽责的男朋友了。”

谢钧狠狠指她一下,面容扭曲着去找老板。季缘从车窗这儿往那边瞥,老板皱着眉头,起初满脸不乐意,谢钧又说了什么,笑意满面,他长得本来就俊朗,又笑得好看,估计还答应多给钱,终于财色双管齐下将老板攻陷,老板回头招呼了伙计,抬着桌子拉着电线就过来了。

再一看,汪目早就跟李多彩坐上一桌,热热闹闹吃上了。他们俩同伴坐在另一桌,先是看到了车,正要招呼他们过去,又看谢钧整这一出,面面相觑一下,知道多半有蹊跷,也就当没看见一样吃自己的。

饭桌支起,季缘一脚伸下来,抬高口罩,以高超技法不沾油地烫肉吃。这一顿吃得别扭,谢钧也吃得无语。

“这饭桌自有乾坤在,多好的套话机会。”谢钧含糊道,“现在只能听两耳朵,也不知道汪师傅能不能打听出东西来。”

季缘夹了个爽脆的毛肚出来,烫得刚刚好:“汪师傅专精带路,对别的门道都不清楚。你要过去吃就过去,我一个人也行。”

“那不行。”谢钧严肃道,“火锅这东西,哪儿能你一个人吃得冷冷清清,单看我们热闹啊?多可怜。”

季缘撩起口罩,没忍住笑了笑:“那多谢啊,谢哥。”

三桌其实离得不远,一个倒三角,相差不过十米的距离,正好被这辆车隔着。越野熄了火,安静匍匐着,像巨兽骸骨堆成的屏风。

这边没话说,隔壁的声音就显得极其清楚,越过车身,声音高高地窜过来。

汪目一副眼瞎心盲爱管闲事的做派,悠然提高嗓门道:“我听说这位小李同志长得很俊俏……”

季缘因为“小李同志”跟“俊俏”两个词结结实实打了个冷颤。

“……有没有女朋友啊?”他热切地凑上前一点,手上捻着人家夹到他碗里的牛肉,“要不要我给介绍一个?”

咔嚓一声,季缘拧断筷子,心想,老娘就该把这瞎子掐死抛尸在蜀西。

这话问得突兀又过于热络,但李多彩常年跑路,什么人没见过,更别提这是位盲人,该多包容些。但听他笑了笑,客气道:“汪哥,不劳你费心。我这兄弟有未婚妻了,感情特别好,听说都要结婚了?”

李怀谦说:“是。”

话题就这么转开了,他们顾自聊他们自己的事情。谢钧惊诧片刻,瞥了一眼那边,又扭头有点紧张地看季缘,却见她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摘了墨镜,拿纸擦了擦镜片上的热气,埋头继续吃。

等吃饱喝足,季缘往后一钻,坐回车上。谢钧找老板来收拾桌子,也跟着上了车。她动作倒是快,已经熟练地把自己缩成一团栽在座位上,拿出手机打消消乐,看他上来,很随意地问:“吃完了?”

谢钧一句话憋在嘴里,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季缘垂头去继续玩游戏,头发垂在肩侧,浓密乌黑,后颈的图案一线暗红,如干涸的血。

“别担心。”她说,“以为我没想过这种事?”

“我死了七八年了,他要还是自己一个人,我才难受。”

“挺好的。”她笑了笑,手指灵活一甩,三消结束游戏,“但你看看,这对心脏真不好。以后吃饭我就不下去了吧。开车轮班照旧,不能让你一个人开全程,让小黑她们的车挡在中间就行,别让我们的车跟那辆LC靠拢。”

谢钧犹豫片刻,手想伸出来,又收了回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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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刀
连载中白银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