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出发

季缘是被推醒的。

谢钧喊她,到休息区了,买点吃的上个厕所不,等下一个休息区得在高速公路上开两小时。季缘艰难地掀开眼皮,抹了一把脸,先“哦”了一声,然后顶着一脸低气压迷迷瞪瞪地就开了车门,往下踩了一只脚。

谢钧在前头顺口道:“已经跟李向导汇合了,除了团队以外,他还额外带了个兄弟。往左边看,左数第三辆到第五辆都是他们的车,清一色丰田。你是队长,等会去打个招呼?”

季缘随意“嗯”了一声,两脚跳下去,侧头往左边看了一眼。

人不在,估计也去厕所了。她揉了揉自己乱如鸡毛的黑发,往厕所走过去。

休息区人不多。既不是周末,也不是假期,来来往往的都是货车,靠路讨生活的司机点烟醒醒神,结伴聊两句,乡音浓重,手指粗糙。季缘从厕所出来,外面是一长排的公共洗手池,不分男女。她走过去,正好看见有两个男人洗完手,朝车位走去。

两个都是身板挺直,站立如标枪似的人物。头发短,只见寸茬,裸露出来的手臂结实有力,还都高,少说一米八,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季缘只扫了一眼,垂头认真洗手,又认真擦手。弄好之后,再往那边一看,果不其然,这两人站在那几辆丰田前面,居然还有一辆LC系列车,车身精悍宽大。更矮点的精壮男人半搭着车门,正朝着谢钧那边扬着下巴,看样子是在说话。

显然,这位就是她们这次的向导了。

本着凡事沟通清楚,免得半路出事的原则,季缘自然是要过去跟人认识一下。

她随手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让自己显得别那么邋遢随意,好歹看起来像个正经人。这镜子不太干净,但又万分忠诚,在杂乱几道灰痕中映出她的脸:眼皮还犯困似的睁不完全,睫毛落下一层蝴蝶样的影子,头发很黑,耳环反出金色偏光,亮晃晃的。

她眯了眯眼睛,总觉得有点不对,凑近了点,细细一看。

不是她不对。

是视线范围的右下角有东西不对。

这面镜子长而宽阔,横跨整个洗手池的墙面,此刻正斜斜照着她后方的那辆丰田LC,跟丰田前面的两位男人。距离远,镜子花,照不真切,但她知道怎么凭借一个小点发现不对劲。

这是多年来练出来的眼神,一看一个准,但此刻却怎么也没法精准抓住这次的感觉。是从骨子里冒出来的不对劲,很诡异,让人汗毛倒竖……

她不能在这儿干看太久,否则太明显。

季缘侧了侧头,黑发如水流至肩头,她从裤兜里掏出一根口红,慢条斯理打开,腰肢一塌,靠近镜面。远看,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补妆的女人。

口红旋出,黑色细管,衬着殷红浓郁的膏体,轻轻贴近嘴唇。她漆黑眼珠凝视右下,骨头里一阵一阵窜冷意,无法形容,但一股直觉般的东西在心尖打旋,像随时能掀起一场暴风……

一撇,一捺,手腕挪动,玫瑰的颜色覆盖在唇上。

那两个男人始终背对着她,唯独丰田的车灯瞪着她,宛如一只硕大狰狞的眼睛。这车型本来就粗狂,又被改装过,在镜子里即使只这么一个小点,仍然霸道似鹰隼。

不是车的问题。

这向导是路上挣命的,配车跟自己用的车都不便宜,显然挣得颇有名堂,又善待客人。这种人尊重车,不会在车上动手脚。

是人的问题。

向导没问题。谢钧已经跟他交涉过,确认过这人可靠,他的眼光不会错。这身板跟姿势也符合他的身份,特战执行区退役人员,身上有前战士的悍然跟行路多年的熟练。

她的目光凝缩在另一个男人身上。

就是这个男人。

镜子脏,还映着阳光。太阳又烈,直直照射下来,映在脸上几乎是失真的,惨亮惨亮如金属折射。口红落到下唇,她微微蹙着眉,凝视那一方人影。

一米八七,身板还要更挺直点,背对着她的视线站在旁边,手自然垂落,只这么一小点身影,就显出一股冰冷的刀锋气息。

寡言少语,话不多,表情不多,皮肤是常年风吹雨打的微深,手臂上爬着充满力道感的青筋……

季缘手指一滑,口红蓦然擦到嘴角,流下一道宛如伤口的玫瑰痕迹。

就是这里不对。

她怎么可能凭借一道这么小、这么粗糙的背影,直接推测出他的精准身高跟性格?她连他的正脸都没看过,也一句话都没跟他说过。能瞬间做出这类判断,她必定见过这人。

熟人?打过照面?以前的仇人?

要专门搭车,进普若地区,说不定就跟她目的地相同……季缘用手背随意擦了擦嘴角,发懒的眼皮终于完全睁开。她站直了,头发顺着动作重新垂回背上,盖住颈椎处的纹身。

那纹身愈发殷红,仿佛凶狠兽瞳。

管他什么人,总得见一面。如果是仇人,趁着现在还没上路,早解决了事。高原雪山深林,路难走,救援难至,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要是猝不及防被人背后来一刀,那可真够好受的。

老战友……一个退役特种战士的老战友,是不好对付。她不应当有这样的仇人,但这年头,人有了名声,干了几件事,仇人就会跟苍蝇似的己找上门来。谁说得准呢。

季缘大拇指扣上口红盖。

一声轻微的“咔嚓”声。

也正在此时,那道身影微动,镜子反射出的煌煌光线之中,那个男人朝她的方向回过了头。

-

后车门被打开,一个人影老鼠一样窜进来,谢钧被吓了一跳。

他猛地一扭头,看到是季缘,这才松了一口气:“你干嘛呢,这么悄无声息摸上来,连我都发现不了,这是有你的敌人埋伏着还是……”

话到这里,他猛地一截话音,皱起一点眉,朝车窗外看了一眼:“……怎么回事?”

季缘一言不发,自顾自跪在后座,伸手去后面翻东西。单手拎出个黑色行李箱,她不由分说打开,直接抽了一件有帽子的卫衣出来。蜀西海拔高,气温低,长袖乃至冲锋衣羽绒服都是必不可少的,她也不管现在还在盆地、气温还高着,直接就往身上套,帽子一拉挡住脸,又抽了个口罩跟墨镜出来,严严实实给自己裹住。

谢钧看得目瞪口呆,万分迷茫:“就算有仇家,你也不用这样……到底怎么回事?”

季缘依然不说话,只仓促地比了个“一切安全”的战术手势,低头瞥了一眼自己裸露在空气里的双手,深思熟虑半秒,又掏了双手套出来,戴上。

这简直是全副武装,从头包到脚,一寸皮肤都不肯漏出来。

谢钧猛地侧过头,回身去戳她:“哎哎哎,到底怎么了。”

季缘动作飞快,此刻已经穿好换完,行李箱一拉就扔了回去,闷闷往座位上一坐,好一会不说话。

汪瞎子扶了扶墨镜,谨慎观察面前的人两秒,说:“怎么这一阵折腾之后,你的人影变得这么臃肿?不就出去上个厕所吗,怎么了?”

谢钧说:“李向导有地方不对劲?”

不愧是这么久的同伴了,一眨眼就能想到她本来是要去跟李多彩打招呼的,眼下招呼也没打,直接拿潜伏的功底摸进来,还当场大变活人,整这么一出——问题大概率出在李多彩那儿。

季缘低低回一声:“不是。”

她也是生生死死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虽然不走喜怒不形于色那一挂,可也从来遇事冷静,沉得住气。

但眼下,她的惊愕跟慌张,隔着口罩都肉眼可见。

谢钧急了:“到底怎么回事,别跟我打哑谜啊鬼爻同志。”

季缘正要说话,忽然福至心灵,匆匆一扭头向左边看去。隔了两辆轿车,能看到那两个男人关了车门,正朝这边走过来。她魂飞魄散,一扭门把想跑,又猛地松开手,头脑风暴若干毫秒,嘴里瞬间炸鞭炮似的喷出一段话——

“跟他们说我为人孤僻性格古怪不喜欢见生人不喜欢下车走动没事千万别来跟我说话不然我就会发疯跳崖自杀——”

谢钧眼睛都要掉出来,嘴唇刚刚动了一下,车门就被敲响了。

他回过头。

只回头这刹那,他面上不可思议又想揍人的神情瞬间消失,雪水般干净融去,客气的笑容如涟漪般荡起来。他打开门,极为小心地只开一条缝,自己钻了出去,又立刻关了门。

不让外面两人窥见车上半点。

汪目看了一眼,“啧”声感慨:“这小子,人不错。”

换以前,季缘肯定跟他扯两句,现下却全然没这心情,只缩在角落里不回答。车门车窗都关着,外面的声音模糊传进来,像失了真,她本该觉得安全,却又不很甘心:“汪师傅,你开一点窗户,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汪目眉毛灵活一扬:“你要干撒子?”

季缘看他两秒。汪目忽然背后发毛,就见她双手合十,破天荒地恳请道:“求求你啦——”

还“啦”。

汪目哪儿遭过这等攻击,嘴巴一张,木木然看了她两秒,手下默默一按。车窗降下,开了一个缝,风顺着缝燥然而入,把三人的话音轻轻带进来。

“这位就是李向导的战友?幸会幸会。休息得怎么样,我们这边不急,你们也好好修整一下,前面路还长着呢。”

跟着是那位李向导的声音,跟人一样,粗而低,自有一份长久把持事态的沉着:“我们修整得差不多。先前你说你们队长,她在吗?我来打个招呼。”

季缘竭尽全力把头往下缩,帽子一拉,宛如一只抱头乌龟。

谢钧笑意不变,毫无破绽:“不好意思,我们队长呢……”

他顿了万分之一秒,自如接下:“性格比较孤僻,脾气有些古怪,不爱见生人,能当队长也是靠一身本身硬撑着。对外主要是我在负责,有什么跟我聊就行。”

李多彩的声音跟着响起:“……这样。那我就不打扰,接下来的路跟着我走就行,到康定之前都是常规路,有国道铺着,正常行驶。到了理县,跟你们那俩同伴汇合,我们再检视一次车跟装备。”

显然,谢钧的说辞跟之前不太一样,李多彩也是看破这一点,但没说破。

都是路上混日子的,各有各的难处跟怪癖,何必追究人家的事。

“手台谢先生拿着,频道已经调好了。八公里内都有效。”

谢钧接了,客气道谢,又问:“李向导,你这位兄弟我记得也姓李,我呢姓谢,单字一个钧,这次要往山上荒野开,路上不好走,难免相互扶持一下。既然一起走,那就算路上的朋友了。”

李多彩那边自然知道谢钧的名字。他是资深向导,手里走过不知道多少批人,向来是他扶持别人,少有客人扶持他——否则他也太不够格——但谢钧主动自报家门,话虽是客套话,但出于客套,他们也得回应。

何况多带一个外人上路,本就不是很合规矩。他们这边宽容,李多彩自然愿意多给几分面子。

先前沉默至今的男人,另一个姓李的同行者,开了口。

“鄙姓李,名怀谦。取怀仁、谦逊之意。”

声音冰冷,低沉,锐利。宛如一把淬雪的冰刀。

“多谢这次让我跟车。多指教。”

字字清晰,坚决,是戎马生涯带来的不容置疑。

李怀谦。

谢钧落在身后、压着车把的那只手,猛地攥紧了。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寻刀
连载中白银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