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惦记

人活着,心里总得惦记着什么。

季缘当初把这话给谢钧说的时候,谢钧没忍住喷笑,说你这话够老气横秋的,哪儿听来的?那时候两人还不太熟,季缘夹着烟笑了一会,摇了摇头:“没从哪里听来,我自己悟出来的。”

那时候还只知道她叫鬼爻。谢钧听了这话,就觉得这女人身上,是有故事的。

那次是有人组了个队伍进山,去山里取一样东西。路难走,任务艰巨,能请到的人不多。加上他们这些人身上还沾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对外隐晦,导致圈子很小,大多都听说过彼此的名头。唯独鬼爻,横空出世一个漂亮女人,话少,态度拽,对人爱理不理,也不合群,没事自己呆着抽烟,但是偏偏最受老板倚重。

想打听她身份的人,跟看她不爽的人一样多。

谢钧为人玲珑,知道她这种人多少有些本事在,不然活不到现在,对她也没什么恶感,只是好奇这人的身份,再加上她又实在漂亮,偶尔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这几眼看多了,被鬼爻的眼神轻轻截住。山路艰难,诸人蒙尘垢面,偏偏她还涂着红嘴唇,极艳丽,眼睛很亮,侧头朝他笑了一下。

谢钧扭头回去,过了一会,没忍住,又看她一眼,朝她也笑了笑。

后来他才知道,她不是不爱跟人说话。这人爱热闹,是顶活泼的,那时候话少,全然是别有原因。

也就是那次,谁也没料到最后那么险,惊心动魄,十死九生。谢钧掉进山沟里,摔瘸了一条腿,以为自己死定了。他承着剧痛,连遗言都想好了,正在琢磨死法的时候,被鬼爻捞了回去。

他伤痕累累,满身污泥。她居高临下,黑发卷着泥泞落下来,眼睛亮得像淬了火,有股隐忍的锋利,那道沙哑的女人声音很慢很慢:“救命之恩,你是不是要报答一下?”

她大有一副他不报答就不救人的架势。谢钧从疼痛中拨冗来想了想,觉得她提出什么过分要求都行,遂点头。于是鬼爻麻利地把人救了起来,还大方地把身上的药品跟止血粉全贡献出来,随他使用。

谢钧没忍住问了句:“你不给自己留点?深山老林里面,被虫子咬了也不是件小事。”

鬼爻只说:“我又不会死。”

谢钧那时以为是她对自己极为自信——她也确实有这个资本——却不知道这话里有更深层、亦更表面的含义。

等从山里出来,人死得七七八八,老板倒是没死,一看就是她特意救下来好拿报酬的。两个人分了原本八个人的钱,他还狠狠敲了老板一把,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核心思想是你的命是鬼爻救的,钱给多少就看你觉得自己命值多少钱。老板厚道,也当然认为自己生命贵重万分,于是最终结算下来,他俩堪称一夜暴富。

他交涉完,走出去,看见鬼爻坐在车头,曲起一条腿,一手在后背撑着腰椎,眼睛望着前面,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手边还堆了三四根烟,她吸烟实在太厉害,想必是瘾很重,谢钧被呛了一下,退了两步,又笑着问她:“你想我怎么报答你?”

鬼爻恍然惊醒一般,展开眉头,看向他。她把手伸出来,搭在膝盖上,很随意道:“当我男朋友吧。”

谢钧还来不及反应,大脑懵然空白一瞬间,就听见她补充道:“假的。替我做个挡箭牌。”

又跳下来,活动了一下手腕:“这不是一件轻松事情,可能会有生命危险。我尽量保护你。”

谢钧心想,你都觉得不轻松、会有生命危险,这事到底有多险峻?

但他没多犹豫,点头,说了好。

再后来,他知道了,他要帮忙挡住的那个人,叫李怀谦。谢钧还开玩笑,说,能得你这么费心尽力,这男的还真挺幸运。

鬼爻诧异地看他一眼,挑起一点眉梢。她眉毛天生的黑,很凌厉,半点不细弱,像两笔遒然之墨,轻轻挑起来的时候,有种端威的美丽:“他啊?”

又自己想了想,没忍住笑了,托着下巴,声音却低下去。她还是爱涂红唇,很艳丽的一抹,宛如渗入骨血的朱砂。声音染着红色,低到指尖,水滴一样滑落:“遇到过我,他倒霉死了。”

谢钧想,原来这就是你心里惦记着的人。

惦记着,她却不怎么提。每次都是谢钧问了,她才说两句,平时自己是一句也不肯说的。那副模样,很像一个胆怯的贼,做着亏心事,总觉得歉疚。又像个见过至臻至美的艺术家,知道此物一生只得一回见,往后余生,都是在美的余韵下消磨,于是不敢言,不堪言,以静谧来了却残命。

旁人瞧着,是很可怜的。

-

季缘把这双鞋毁尸灭迹。

切断,剪碎,能烧的部分烧了,烧不掉的部分扔了些进马桶,扔了些在垃圾桶,分散得再也看不见。

谢钧一开始还想劝她,不然把鞋留着。她摇了摇头,说没必要徒增风险。这样一双鞋留下来,谁也不知道会不会被发现。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声音既不坚决,也不冷酷,反而很散漫。好像完全不在乎似的。

谢钧拿季缘没办法,只能去折腾李怀谦。天大地大,给钱的老板最大,他找上李多彩,旁敲侧击说了两三句,言辞颇有退让,礼貌而不失烦恼地点出李怀谦的问题。李多彩一听,也知道这事是他兄弟做的冒犯,替他解释几句,说他是突遇异状心中焦虑,又保证回去跟他好好讲讲,绝不让此事再发生。

这是个懂行的人,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既然交易达成,他就本分做自己的事,饶是老板那边天翻地覆仙人渡劫,只要不把自己弄死,他也就不管。

因此就算那具尸体摆在那里,现场情况再诡异、再超出常识,他也不会多说一句话。

等回去跟找李怀谦的时候,却看到这个人手上捻了一根烟。

没点燃,只是捻着,用指尖的茧在揉烟头,看样子也没准备抽。他是爱烟的人,见不得人这么糟蹋好烟,过去没好气地给他拽了,拿了个打火机出来:“喏,抽?”

李怀谦摇了摇头。

这人自律得过分。李多彩心想。说是战友,其实他们接触少。

他们虽然直属特战执行区,但他们是特殊中的特殊编制,猎隼战队,出的任务保密等级全是秘密以上。这人进队的时候,刚毕业的大学生,还青涩着呢,李多彩却已经要因伤退役了。来来回回也不过三个月的交集,他就知道这是个好苗子,队长喜欢得很,说不论如何都要把他留下来。

他听过几嘴这新人的事情:为人漠然,沉默寡言,极端自律,一来就是冲着狙击位去的,身上有股近乎刺人的冰冷。按理来说,这类人会是不好对付的刺头,他偏偏又听安排循管教,训练起来比谁都刻苦,为数不多说话的时候还挺讲礼貌。

后来听在役的老战友说,这人理所当然进了狙击队,稳定性高得可怕,狙击精准度、战场支援能力、全局平衡能力都有,是天生就要来干这个的。

再后来,听说他当了狙击组的组长,立功,提衔,战功赫赫,平步青云。再后来,听说这人打了退役申请,突如其来,极其执意,队长周麓留都留不住,气得把退役申请摔他脸上,又报销了一整套陶瓷茶具,最后无可奈何,只能放人走。

这人坚持起来,谁也拿他没办法。

倒是没想到,他一出来,就找上了自己。

李多彩招待朋友自有一套流程,烟酒自然是少不了的,再说了,执行区里面出来的,哪有不喝能的。给他倒上一满杯白酒,做好了跟他不醉不归的打算,这年轻人却握着酒杯,轻轻往外推了推,朝他摇了摇头。

他解释道:“抱歉,烟酒不沾。”

李多彩想起来了,在军队里过就听说他不抽烟不喝酒,一个新人,性格冷漠还不够,在这方面也要当异类。那时候有人看不惯他,过去阴阳怪气地问,哟,您这是要洁身自好呢?那群蔫坏的老人就在旁边看着,直乐呵,想看他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他那时候也这样,很平静,抬起手指,推开酒杯:“烟酒有刺激性,会磨损神经,有伤敏锐。”

李多彩当时心想,不错,克制自俭,这小子必成大器。

但他又觉得,在役期间他要尽忠,要护养好自己这柄冷枪,谁都能理解。如今已经主动申请退役,脱了一身戎装回到这人世间了,还继续这样坚持呢?真是有点犟。

所幸李多彩也不是“你不喝就不给我面子”那类型的,不喝就不喝吧,但感慨还是有的:“你这样子,是还惦记着呢?哎,哥也懂,刚从那地方出来,谁不惦记着呢。”

李怀谦笑了笑:“多谢。”

沉默片刻,又说:“我这一身本事,还有点用。想留着,多用几年。”

李多彩打了个激灵。

这一身本领——这种话,他们从猎隼退下来的人,是从来不敢乱说的。他们一个个,神兵利器,从部队里退出来,遗落人间,就再难有机缘出鞘。眼下这人却想保住自己的锋利,保住自己身上朝夕与战火相伴而磨炼出的敏感、血性、锐利……

他侧头窥这年轻人两眼,看他手掌稳固,眼神坚定,显然是想清楚了自己要做什么。当初那么多人问他,骂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退役,李多彩这一眼看过去,便再清楚不过。

这人肯定是有自己要做的事情。

还一定是件大事。

他说想去川西一趟,去普若地区。李多彩问他,为什么进去?他没正面回答,只说非得走一趟不可。李多彩看他几眼,又问,家里有人吗?女朋友呢?普若区山势陡峭,丛林野兽,不是那么好进的地方。天灾**,跟惊雷似的,随时都能轰在里头,要是撞上了,谁敢保证自己一定能活着出来?

他们进猎隼的第一课,预估风险,规划路线,然后承受风险。李多彩知道劝不退他,只是得先把风险跟他说明白——你要是不小心栽里头了,你的家人跟女朋友怎么办?

那时候,这人愣了好一会。愣得李多彩心里都犯起嘀咕,心说自己是不是哪句话太唐突,冒犯到他了?结果就见他垂了垂眼皮,说:“家人都还在,女朋友……准备结婚了。”

李多彩松了口气,感慨道:“你小子……都要结婚了,自己跑出来做这些事。人家姑娘心里没抱怨?”

他很淡地笑了笑:“没有的。她等着我。”

李多彩实在没忍住,重重拍了他一下:“行啊,运气好。怎么样,弟妹漂亮吗?”

他说:“漂亮。特别漂亮。”

后来他们还随意扯了些什么。但李多彩总觉得有点怪。等到回家,一拍脑袋,察觉到了。

这人就连笑也这么冷。像雪天雾凇,又远,又冰,稀疏。也不知道那据说特别漂亮的弟妹怎么受得了的。不过也难免有些小姑娘就喜欢这一挂。

事回今朝,理县旅馆内。

李多彩关了跟谢钧的聊天界面,觉得有必要跟这年轻人说两句。

你冷,你犟,你不食人间烟火,都可以。毕竟才从军队里退下来,一时不能融入社会是常事,前辈们都愿意多扶持几把。但他毕竟是生意人,拿了人家的钱,要替人家办事,贸贸然找上人家问话,未免太不礼貌。

这是理县,不是警察局,对面也不是等待被审讯的犯罪嫌疑人。

这么想着,李多彩拍了拍这年轻人的肩膀,劝道:“你那一套在这里行不通的,想查什么,也只能逮着空闲慢慢查,不能上去这样问。”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要我说,也劝你别查。那东西多半跟那群人有干系,我们这种跑路的,天长日久了,难免会遇见一些稀奇事。最好的办法是不闻不问,别去趟这个浑水,保全自己才最重要。”

李怀谦的视线垂在窗下。从这里,能望到昨天那道巷子的巷子口,偶尔几个行人走过,编着叮叮当当的辫子,一身斑斓艳丽的藏族服饰,嬉嬉笑笑地离开。他出了一瞬间的神,又回过来,对着李多彩“嗯”了一声:“给你添麻烦了。”

他态度礼貌,挑不出毛病。李多彩心里却老是觉得奇怪。烟没点,人家都这么戒烟了,当他面抽烟是有点不识趣,只捻在手里,问:“不过也奇了怪了,按理来说,你不该是这么沉不住气的人啊。怎么,那东西你以前见过?”

李怀谦收回视线,沉默片刻,低声道:“跟那东西没关系,我看到了别的。”

李多彩疑道:“什么?”

手机就放在裤兜里,隔着一层布料,贴着皮肤,那张照片似乎仍映在视网膜深处,被他反复临摹,以佐证自己的猜测。

是那双鞋。

意外,巧合?他不能下定论。

李怀谦说:“没什么。彩哥,有些事情我不好说。往后我会注意,不会劳烦到你。”

李多彩也没指望能问出些什么,只是叹了一口气:“行。你们这些人啊……悠着点吧,你那女朋友还在家里等着你回去结婚呢。”

李怀谦也笑了笑:“好。谢谢彩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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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刀
连载中白银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