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桥

汪师傅优哉游哉度过了一日。

没人像恶霸一样叫他起床,阳台也没有人在练武。汪师傅睡得腰软腿酥,美滋滋醒过来,下楼正好吃旅馆的早餐。一笼小笼包,一碗绿豆浆,吃得浑身暖洋洋,擦擦嘴角,出去散步。

一路走到昨晚出事的地方。他扶了扶墨镜,定睛一看,就看到路口站着那男人。

昨晚那声巨响传过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立刻有了反应。但反应速度又不尽相同。按汪目的观察,黑枭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这女孩子看着柔柔弱弱不说话,但其实很不简单。再是谢钧跟李多彩,这俩人都敏锐。

再是其他人。

汪目当然没动,他可是个盲人,这种时候自然该老老实实呆在原地。他便顾自坐着,一脸肃然,端吃手上还在流油的烤羊肉。吃了没两口,他猛地抬起头。

——那个叫李怀谦的男人,去哪儿了?

汪目直觉不对劲,把烤羊肉一放,拄着盲人杖就往那边走。一路走,一路听,从现场的喧哗中听出了名堂:那人比所有人都先到。先到起码半分钟。

这意味着,在巨响发出来之前,他就已经在这附近了。

你说是巧合,他正巧散步散到这儿?谁也不会信。更令人悚然的是,昨晚的时候,在场所有人都没发现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汪目心想,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这男娃子,怕是个仙人哦。

他佯装未见,专心扮演一位普世水准的瞎子,对面那人倒是主动跟他打招呼。

“汪先生,出来散步?”

很有礼貌嘛。汪目心想,手指微动,盲人杖翘起半寸,击飞面前的小石子,石子乍受轻击,咕噜咕噜滚向那个巷口子。骤然停止,它被一只靴子随意踩住。

“出来走两步,呆着也是呆着。”汪目笑道,“听声音,小兄弟是那位……李……”

“李怀谦。”对方道,“这边是昨晚出事的地方。巷子深窄,行动不便,汪先生不如换个地方。”

顿了半秒,又说:“正好,我也想走两步。一起去街上逛逛?”

不像看起来那么不会做人。汪目心里跟着琢磨。他欣然同意,听出这人在往前走,抬头一看,看到李怀谦走到左前方半步的位置,身体微微内侧,是个很关照人的保护动作。

脾性倒不错。汪目继续琢磨。他对这年轻人其实相当好奇,也不为别的,就为了八卦。那可是季缘的前男友,能把她吓成这样,简直是如避蛇蝎。关键是她不怕蛇也不怕蝎,又不信有鬼,世上少有事情能让她这样动容。这年轻男人真是比妖魔鬼怪还凶猛。

哦哦,不对,凶猛的是以往的爱情。汪目在心里感慨。

他有意八卦,又不好泄露季缘的消息,只能绕着弯问:“小兄弟,之前不是说有未婚妻了,怎么还一个人跑出来玩?川西自驾游,很适合小情侣一起出来增进感情啊。”

李怀谦说:“她抽不出时间。有机会,下次也带她来。”

哦哦,一聊到他未婚妻,语气倒是很温和嘛。汪目在心里摇头叹气,心想小季哦,你这造孽哦,赶紧把男人忘了吧!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死人就别惦记活人了!

就这么一路散下去。这年轻人的确心细,有车过来,他挡一下,前面有石头绊脚,他默不作声地给踢开,有小坑,早早地提醒一句,把人带开……汪目能感觉到,这不是他刻意为之,不是为了表现自己而特意费劲心力左右张望。观察周围的环境,就像是刻进这人骨头里的本能。

汪目散得轻松,散得开心。最后年轻人把他送回院子,跟他告别。汪目连谢带笑,说下次有机会再一起散步。正要转身,却见这人没有走开,而是停住了。

汪目的视线从墨镜里往下垂,看着地面。粗糙水泥地,那双军靴往他走了一步。

“汪先生。”年轻男人问话平静,波澜不惊,像只是无意问起,“我看旅馆里还有位置,怎么我们分开……”

不等他问完,汪目就摆了摆手,叹气道:“哎,这倒是不好意思啰。我晚上睡眠质量不好,一个盲人,听到一点动静都不行。以前也是,出来住的时候,能分成几批各自住,就都分成几批的。”

他把这理由搬出来,对方自然不能再问什么。李怀谦“嗯”了一声,说:“你睡得好最重要。”

汪目笑眯眯道:“是。大家都得好好睡觉啊。”

到了这里,已经实在没话可说,两人各走各的路。汪目拄着盲人杖,摸索着走到藤椅旁边,慢慢坐下,在心里过了一遍刚才的那趟散步,从动作到对话,从位置到语气……他咂了咂嘴,心想,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个比一个不省事。

那丫头挑男朋友的目光,还挺好。

汪师傅躺上藤椅,继续他轻松愉快的一天。

要说这地方也真好,天高气朗,风凉飕飕来去,在水池罅隙窜出轻呼呼的啸声。四周清净,吃的也好,躺在藤椅上一晃悠,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小季这破孩子呆在房间不肯出来,吃饭都靠谢钧端上去,黑枭倒看起来很听话,让帮忙夹个菜,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夹来了。赵潇更热情,直接把菜碗推过来,一边照料着一边看顾其他人。汪目吃得频频点头,心想这队里的人都挺不错。

等吃饱喝足,他又躺上藤椅,优哉游哉地晃着,吹着凉滋滋的夜风。墨镜映得世界一片昏暗,他满意地吸了口气,闭目小憩。

等再醒来,就该出发了。

-

早上五点,一行人退房离开。旅馆老板还趁早起来给他们煮了豆浆,到手里的时候还滚烫。季缘盛了一水壶豆浆,又缩回车上。

出旅馆巷口时,一盏昏昏路灯斜照,映着树叶丛丛,似一蓬黯日的散光。

车队在街口集合。

手台里传来李多彩的声音,带着一股沙沙的电流声:“预计今天下午到达外围,晚上正式进入普若区域,今晚在双塘扎营。”

普若,在藏语里意为“银色的碗”,航拍俯瞰,这一片区域宛如倒扣的银色小碗,扣在川西的深处。海拔平均4100m,道路细窄,纵入寒山荒菲之境。地形崎岖相似,密林蔽日,难辨天象。前人形容此地:长路恍惚,终日暝行。

谢钧说:“明白。”

常年走在路上的人,山青水绿,少有没去过的地方,经验充沛。出发之前,他们已经把路线翻来覆去地研究过一遍。人类科技又已经发展到如今的水平,部分灾难是可预知可预防的。他们要尽量确保这方面不出差错,才能更好地应对那些事。

那些怪、力、乱、神之事。

车队离开理塘,一路驶向国道。川西平日冷清,除开节假日,会在这条国道上来回驰行的大多都是货车。两侧山脉蔓延,满目常青,又见红泥黑地,时有碾痕深深,恍如刀刻。汪目摘下墨镜,一问:“这些刻痕是怎么来的?”

“地震,泥石流。”季缘说,“山体滑坡。这边的山水土流失严重,植物固不住土,之前又地震过,地质受损。一旦下暴雨,就容易滑坡。”

“原来是老天爷刻出来的。”汪目“啧”了一声,垂头拿眼镜布擦了擦墨镜,“怪不得。那人也没办法。”

季缘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汪目面上倒是没什么异状,只是重新戴上墨镜,泰然往椅背上一靠,作老神在在之态:“天灾**,也不知道哪个更造孽。”

季缘缩坐在位置上,平静道:“都差不多吧。落到谁的头上,都不好受。”

“我们是难兄难妹哦。”

“别乱改辈分啊,你是叔,我是侄。”

汪目说:“小娃儿家家,就会顶嘴。”

季缘侧头看他一眼,倒是真的不顶嘴了,一歪头,往窗外看。近山倚于国道两旁,山褶层层,而远山似近,却高不可攀。

车开出去两个小时,他们驶离国道,往乡路偏。半小时后,谢钧的手台响了。

“得下车。”李多彩说,“前面有座桥,之前泥石流的时候冲毁了。这边的路不是国道,不太受重视,抢修之后也只能勉强过车,但车上不能有人。”

谢钧一皱眉,语气倒是没显出来:“能绕路吗?”

李多彩说:“可以,那今天就得晚两小时到普若。你们要是能接受就绕。”

季缘说:“不行。不能绕,林波神已经赶在我们前面了。”

谢钧点头,又问:“桥这边的情况很严重?”

他知道这话问得多余,李多彩这么些年的老向导了,这条路肯定也走过很多次,不至于连这都判断不出来。问出来,显得他有点蠢。但没办法,谁叫身后那裹成一头熊一样的鬼爻瞪着手台不放。

“你们等会来看就知道了。”李多彩倒也没生气,“路况很差,桥上还有裂痕。除了司机,所有人都得下来步行。”

“了解。”谢钧说。

他一回头,示意季缘做好准备,这人却一脸阴沉,继续瞪着那个发声的高科技产品,瞪得他没忍住把手台往前放了点,生怕她一伸手给抢了扔出去。

“听到了?”他说,“你自己不准备绕的。跟汪师傅一起,准备下车吧。”

季缘没吭声。

她这种小孩耍赖一样的德性,谢钧以往甚少看见,这两天倒是看了个够,也懒得说什么,只安慰道:“他要开车,不会下来步行。你走在他车后面就行。”

季缘说:“此事绝不简单。”

谢钧说:“简不简单,你不都得下车?要不你自己认路,把李多彩给打发了?”

季缘像个小学生一样,狠狠瞪他一眼,又一言不发缩回去,抽出自己的墨镜戴在脸上,卫衣帽子一套,棒球帽一戴,郁闷之气都能透过衣物浮现在脸上。

谢钧好笑又无奈,放慢车速,跟着李多彩的车往前开。四辆车匀速前行,果然,没过一公里,就看到了那座桥。

路况的确是差。谢钧一眼看过去,石桥架在河上,河流极为湍急,波涛撞卵石,溅珠冰冷。桥面却坑坑洼洼,一道四厘米宽的深缝逼至桥中,甚至能从这道缝隙中看见下方河流。

至于其余大小裂缝,更是数不胜数,令人惊愕于这桥居然还能继续架好。没人会怀疑李多彩的说辞,只会怀疑他是否错估形势,这桥真的还能过车?

赵潇先下车,过来敲谢钧的车门。谢钧摇下车窗,赵潇低声问:“这桥有点太危险,真不绕路?”

谢钧说:“不能绕。我们要赶时间。李多彩说能过,我们就相信他吧。”

赵潇顿了顿,目光往后瞥了一眼。

谢钧了然。昨天也跟他们说了,鬼爻要躲人,这人姓李名怀谦,为人敏锐,需要各位配合。之前一直避免他们打照面,眼下不得不下车,风险难免大些。他朝赵潇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示意不用担心。

“她毕竟是鬼爻。”他说,“慌归慌,不至于出岔子。你们帮着掩护一下就行。”

赵潇虽然见过她赖在车上吃火锅的奇景,但没见过鬼爻这几天丢人现眼的样,故而也没太大担心,谢钧一说,他就信了,还过来帮忙开门。

要说以前,他们的配合不至于这么不默契。但偏偏这次鬼爻说一半藏一半,搁那儿犹抱琵琶半遮面,还因为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事先没跟他们商量到位。因此,她还在戴口罩,后背牢牢抵着车门,正像个小混混一样两腿悬空搭着……

赵潇猝不及防就打开车门!

霎时后背一空,季缘整个人都往后猛仰而去,脑袋直冲地面坠落,眼看就要撞地上——

千钧一发之际,这人抬脚一勾,大腿一用力,骤然止住坠势。帽子一掉,卫衣一松,黑发如瀑洒落,千万发丝如绸散乱。她腰部发力,把自己勾了回去,惊魂未定,来不及喘息,赶紧戴好卫衣帽子下了车。

赵潇也被她吓了一跳,一嘴东北腔“娘欸”跳了出来,给她捡了棒球帽,看她一副诡异打扮,抽了抽嘴角,又去接那位盲人汪师傅了。

车辆缓缓启动,引擎声低沉,风声悠扬。

鬼爻——季缘,在地面站定。

她垂着头,一缕发丝从卫衣帽子的侧面漏出来。顺着被口罩遮严实的脸侧,轻轻垂在空气中。

山野肃杀,空气萧凉。远处依稀可见雪峰,峰顶积雪如金属反光,俯映着广袤万物。

天长水远。

“砰”的一声响动,克制,不轻不重。

车门关闭,一双军靴踏上地面。

汪目拄着盲人杖,被赵潇搀扶着,抬起头,往后一看。在浑圆的黑色镜片上,那辆丰田LC的驾驶位映出轮廓——那里坐着一名不太眼熟的男性。

是李多彩带来的人,一位尚且不知道姓名的小兄弟,原本是负责开保障车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叫来帮忙开这辆LC。

而这辆车原本的主人,正刚刚关了车门,沉沉向他们走来。

他的眼神,比雪山还冷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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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刀
连载中白银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