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辨认

要辨认一个人的方法有很多。最基本的,譬如名字,相貌,声音,身形,这些都极为直观,也是一般人最常用来认人的方式。

再深入的,譬如说话腔调,口音,动作上的小习惯,身体上的某个特征……这些就需要观察者细心,对对方也有一定的熟悉度。

而在专业人士看来,在这些所有特征之外,仍有方法可确认一个人的身份。譬如,面部特征会改变,但除非削骨,否则整个头颅线条不会改变;身体上的特征可以掩饰,但除非病变,否则行走间的步态不会改变。

季缘回首一望,已然八年过去。如果这八年未经风浪,如同常人一般活着,再猛地跳到李怀谦面前去,肯定会被认出来。

但她度过了截然不同的八年。

踩实地面,她抬起头,隔着那副茶色墨镜,与走来的李怀谦对视一眼。那缕鬓发晃了晃,她平静转头,一步,两步,走向谢钧所在的驾驶室位置。

李多彩的车在最前面,速度放低,手动挂挡,谨慎而缓慢,驶上这座摇摇欲坠的石桥。

他打前锋,给后车做个示范。

谢钧默不作声地看着,听手台里李多彩讲的要诀:油门不能轰太大,速度慢,但不能太慢,匀速通过……季缘走过来,他没管,手指只在车窗边上轻轻一敲,示意对方小心行事。

棒球帽、卫衣帽跟口罩,足以遮挡她所有的面部线条。宽松长裤,运动鞋,又把身形模糊得难以细辨。

而步态。

日复一日,以同一种姿态行走的人,步态不会改变。积极向上,坚持运动健身的人,脚步会更加轻盈,但步态仍维持在可辨认的区间。世界上某些高度机密的地点,在验证来人身份时,除开指纹、掌纹与瞳孔检测,步态检测同样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非不可抗力,它不会改变。

但是——

车辆缓缓发动,季缘走向一旁让路。她背影还算挺拔,没有弯腰驼背,但保持着一种懒散和放松的姿势,看起来颇有些心不在焉。

脚步不紧不慢,跟着赵潇和汪目,没有一丝遮掩地往前走着。

——倘若你的骨头里镶了一把刀。

一把长而又长、拔出来时鲜血淋漓的刀。它像骨头本身,牢牢抵住你的背部,被肌肉包裹,被血管缠绕,无数神经与它相连。

你背着它,日复一日,习武,抵抗,战斗,活着。

一切都会改变。

车轮驶过那道裂缝。小石子被带动,滚了两圈,骤然坠入河流中,连一点水花都溅不起来,随即被湍流河水挟入激流。

引擎低鸣,车身平稳,自裂缝后的浅坑中起伏片刻,平稳驶向前方。

桥身不声不响,如一头疲惫苍老的古兽。

“过了。”手台里,李多彩的声音再度传来,“下一辆——谢先生,来吧。”

季缘手指缩在卫衣长袖内,骨节轻轻摩擦一下,又松开。

这人的视线很利,真正观察人时却并不显分毫攻击性。一个狙击手,在潜伏等待时,寂然无声,不动不弹,宛如一颗石头,一具死尸。他在着意观察人时的视线,也正是如此。

悄然若无。

要不是季缘的感官极为敏锐,还真发现不了,这人在背后注视自己的步态。

是,她可疑。他们这群人都可疑。

但“季缘”早就死了。

哪怕思维犀利如李怀谦,也没法从一个活人身上探寻死人的身影。他拿不出哪怕半点切实的证据。一切如水中月、镜中花,好似悬奇,却终究虚假。

视线移开,但脚步靠近。军靴踩地的声音,每一下都很稳,碾着水泥路,走向那座桥。

车的前轮压上了石桥。

“小心。”

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季缘脊柱轻微一战栗,略一回头,看见身旁人影走过,李怀谦径直越过她,一抬手,正好稳稳地抵住了汪目撑着盲人杖那只手的手肘。

这人声冷而语静:“前面有条沟,汪先生,小心。”

汪目恍然抬头,笑道:“好,好,多谢。”

赵潇低头一看。的确有道小沟,随便一踩就过去了,再加上他知道汪目不是寻常的失明,这种路况还是看得到,便没太注意。

但这沟的宽度,恰好能卡住汪目即将拄下去的盲人杖。

他哑然片刻,一边惊讶于此人的眼观六路,一边警惕:他过来提醒汪师傅,应该不止是出于好心,还是为了试探。

冲着鬼爻来的的试探。

猜测到了鬼爻身上,赵潇的目光却丝毫没往她那边瞅,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模样,嘴上道谢,脚上带人避开那道小沟,往旁边去了。

谢钧的车上了桥。

他对外玲珑,又常以笑面示人,时常被人误以为有些轻浮。但实际他开车很稳,手稳,脚稳,心态也稳。这么一座破桥,寻常人看了就要绕行,李多彩是专业人士,他仰仗技术跟经验敢开过去,谢钧其实也不遑多让。

依照着李多彩的示范,这辆车近乎分毫不差地过了桥。

汪目遥遥一抬头,又扭过脑袋,问李怀谦:“这位兄弟,你也下来了?车不自己开吗?”

李怀谦说:“我车技不够,交给专业人士更放心。”

他这时候倒显得谦逊,说话语气也更淡一些,全然没有前夜的咄咄逼人。

季缘的视线百无聊赖,往他身上转了一圈,又收了回来。她心想,你车技不好?你就骗吧。

明眼人都知道他是故意要下来的。到底为什么,他为什么揪住一个疑点这么执着,又为什么非要来这片鸟不生蛋的荒野之地?

季缘有点心烦意乱。

这边行人在焦灼,那边的车辆却在有条不紊地行进。第三辆车,黑色的LC缓缓发动,凶猛的野兽驶上桥面。

这车保养得相当好,一看就知道主人是懂车的。巨兽碾上破桥,视觉效果惊人,令人难免心中发瘆,害怕这顶级越野车会把桥面压垮。赵潇的呼吸都放低了些,生怕出事。

唯独车的主人,倒是冷静一如既往。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让人分不清他心中情绪。

季缘扶了扶墨镜,往前迈出一步。

正好走在他右手后方一步。

“李先生。”她开口了,带着点自然而然的疑惑,“这么好的车,来跑这种路……有点浪费吧?”

李怀谦转头看向她。

这一眼极快极利,似一颗子弹砰然飞来,隔着帽檐跟墨镜直刺最致命的眉心!

季缘脚步猛地一顿。后退半步,深吸一口气,一副被震慑到的惊惧模样,微微弓起背,好似瑟缩。

他好像也自知失礼,立刻收敛了视线。

“不浪费。”他简短道,“装备好些,路上放心。”

“那……”季缘声音微微哽住,生涩瞬间,又仿佛凭借多年的江湖经验平静下来,“李先生挺舍得下本钱。前天晚上……”

此刻,他已经放慢速度,站在她身边,听她说话。

视线从上而下俯视,本应可以直接从墨镜的缝隙看到眼睛。只要被他瞥到一眼,一切就将无处遁形,她再也没法掩饰。

偏偏棒球帽牢牢挡在前头,把四面八方的视线都阻隔开。

她沉默片刻,秉持那副孤僻的人设,冰冷而僵硬道:“……可以在线上联系我。最好不要直接来找我。”

“联络方式找李向导要。就这样。”她说。抬手拉了拉帽檐,慢吞吞向前走去。

两步过去,她在心里没忍住骂了一句。

这人真是猖狂——也不知道是不是职业病。哪怕是把那道落在眉间的锋利视线收回去时,他也还下意识扫了三个地方。

嘴唇,咽喉,心眼。

嘴唇用来定位,而咽喉跟心脏,与眉心的作用一致——

致死点。

射击的三个致死点。

她有些愤愤地拉了一把帽檐,舌尖一滚,把压在舌下的那颗硬糖含了上来,抿在嘴中。缩紧的咽喉轻轻松开,把甜蜜的滋味送入食道。

方才那声线截然不同、又带着轻微岭南口音的声音,跟着这颗草莓硬糖一同,荡然无存。

-

第四辆车,缓缓驶向桥面。

前三辆车都有惊无险,这不奇怪,路虽然难走,但司机都是老资格,她又付了大价钱,要是这点险路都过不去,她就要喊退钱了。

只有这第四辆车,这是保障车,装备、汽油、食物、饮水和各类急救物品都在里面。如果这辆车出事了,他们不至于被困死,但必须得打道回府重新购入装备,速度要被拖慢一大截。

出发前,李多彩把这辆车来来回回检查了无数遍。车跟里面的东西,不至于有问题。

但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脑袋里有根弦,在突突地跳,好似一种神秘的催促。更离奇的是,这感觉还不算陌生,好像不久前才经历过……

千分之一秒,直觉都还没开始发挥作用,第四辆车已然从她们身侧擦过,径直向前开去。阳光惨亮炽烈,自万里高空砸下来,把她的墨镜砸出一道险恶的反光。

这道反光,正正好好映着车尾的情景——

不知道什么时候,保障车的车尾被人用胶带贴上了一张崭新的A4纸!

季缘额角青筋猛地一跳,咬牙切齿地心想:林洋。

阴魂不散,就知道添乱!

电光石火,瞬间而已,她骤然前冲,在李怀谦的视线还未能触及到车尾的刹那,已如猎豹般袭至前方,一手扯向胶带——这胶带贴得很紧!——乃至于不得不抬腿蹬车尾一脚,才能一把给撕下来!

“刺啦”一声震响,桥身都似乎为此震颤。

季缘抿紧了嘴唇,一言不发,又匆匆后退两步,看也不看一眼那张A4纸,叠好就塞进口袋里。前方诸人受惊,震撼回头,赵潇一阵欲言又止,掐住了想大呼小叫的汪目,只默默回过头,继续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保障车司机一踩刹车,按下车窗,头像鹈鹕一样猛地探出来,惊悚道:“咋了?!咋了?!大象踹我车了?!”

季缘目不斜视,从李怀谦旁边走过,路过保障车司机时,抬手,在他探出来胳膊上拍了两下。

在后视镜里围观了全程的谢钧,疲惫地捏了捏鼻梁,扭过头,大声为她翻译——

“没事,没事。大家继续走!”

保障车司机迷茫而悻悻地回了车里,再度发动越野车,驶过桥面。

四辆车全过桥,下车步行的人也全走了过去。季缘身法高超,避开所有攀谈和欲言又止,迅捷上车,砰然关门,利落蹲缩在后车座,像个毛球一样把自己藏起来。

然后,从兜里掏出了那张A4纸。

可恶的胶带还贴在上面,跟林洋这人似的,是个不会看形势的牛皮癣。季缘本想张嘴骂两句,嘴才刚一打开,就又凝固住了。

A4纸上,这人还做了排版,起了标题,放大放大再放大,一号字体血红加粗,力求让人第一眼就清楚这张纸上的内容。

《李怀谦退役原因调查》。

季缘咽下一口老血,沉着脸往下看。

-

《李怀谦退役原因调查》。

亲爱的鬼爻女士,由于此人身份复杂且高度保密,服役分区不明,我大胆猜测,他起码在十几本档案上留有名字,且这些档案起码在五十年后才会解除保密状态,因此,再往深处探查,可能第二天我就会被国安部请去喝茶,所以我根本查不出来他为什么退役。

(季缘克制地攥紧了纸页。)

但我打探到了一些别的消息。在此与您分享一二。

一、根据调查,此人曾有一位女友,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位女性却在八年前遭遇一场惨烈车祸,一家三口皆葬身于高速公路。

二、此人于高中毕业后顺利考上特战学院,并以优秀毕业生身份光荣毕业。眼看就是一帆风顺前程似锦,结果谁也打听不到他之后的事迹,想必通通都被按进了保密档案。不过,能有这么高的保密级别,想必此人一定身份不凡,衔位不低,如今又正值当打之年,怎么会突兀退役呢?

(季缘额角青筋暴起。)

三、一条不知是否可靠的消息:两年前,掸邦北部的果敢地区曾发生过诱拐境内劳工、骗取劳动力去赌场打黑工的犯罪事件。此事虽然屡见不鲜,但这次的事件却得到了迅速解决,据说村寨中还发生了激烈的交火。事后,现场被处理得极其干净,残留的子弹也全是流通于缅甸的大路货。而村寨中有一个吊脚楼,平日烟雾缭绕,白烛燃烧,里面不过一位神婆和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唯一的蹊跷是,这座吊脚楼的神龛被清扫一空,里面供奉的东西,一个都没剩下。

四、我也不知道那里面供奉着什么。但我能看到,这件事跟你和他都有关系。

五、写不下了,暂且就这么多。我的电话是159********,欢迎联系我。

六、你们速度能不能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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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刀
连载中白银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