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漆黑勾连,宋体齐整,行行机械排列,撞进季缘的眼睛。她像是受了强光,忍不住眯了眯眼,睫毛像鸟羽一样低垂下来。
缅甸。
森罗佛国。她从没去过那儿。
十八岁以前她想去旅游,但没时间;十八岁以后人死身亡,凭现在的身份去拿护照过审批,能是能,但太费工夫,她懒得搞,加上要做的事情太多,压根没有旅游的兴致,便也没考虑过。
她什么时候跟缅甸扯上的关系?
自古情报如蛛丝,牵连万国,她的消息被泄漏到毗邻之国,似乎并不值得惊奇。但季缘轻轻吸了一口气,指尖在纸上紧出一条折痕。
——如果,她一直追查的事牵涉到跨国,事情的麻烦程度便会几何增长。
吊脚楼,神龛,神龛里供奉的东西全部消失。
供奉的会是什么?
纸上写,这件事跟李怀谦,跟她,都有关系。
她烦躁起来,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心想要是李怀谦在会怎么样,哦,他肯定会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别急,先冷静,再处理事情。好像不管多急,他声音都带着股冷静的味道,掷地之声,很能抚慰人。
……人现在就在后面一辆车上,这招一点用没有,反而越想越烦躁。季缘继续往下看。
国人被跨国犯罪集团骗至缅甸村寨,这已经不是小案子。又在村寨中出现交火冲突,再是干净得不露一点痕迹的善后……这善后水准绝非常人所为。季缘猜想,此事极大可能是惹怒了边境政府,调动军队前去解决。
西南地区的第七分区,蜀地分区。李怀谦原本所在的分区,直接受中央管辖,前途无量之地。
季缘皱了皱眉头,背后隐隐泛起熟悉的疼痛。她抬手按了按脊椎,像不耐烦地抚慰宠物,那疼痛便又平息下来。
她能看出一条逻辑链:军队前去解决此事,李怀谦也在列。神龛里供奉的东西跟她有关,被不知何人出于什么目的扫走……再加上前面第二条提及李怀谦退役一事,林目大概是想说,李怀谦退役,八成是因为缅甸这件事。
这是其中一种可能性,也显然是林洋极力诱导的可能性。他是好心好意想告知真相,还是想借此实现一点别的目的?
此人看似身世凄凉,一身柔弱之病,姿态谦卑,却奇淫巧技百出,不诚恳,不坦率,实在不可信。
季缘心想,林洋,你觉得你看起来像个好东西吗?
示弱之后,又把自己表现得百般可疑——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克制地把纸捏成一团,从裤兜掏出打火机,点燃纸张。同坐后排的汪目大惊失色,连忙后退两步,跟谢钧告状:“欸!你看看这人,大白天在车里玩火啊!真不怕爆炸跟尿床啊!”
季缘孝顺道:“那您老人家躲开点。”
汪目一听她这语气,反而不躲了,饶有兴致凑上来一点,扶了扶那小墨镜:“怎么啦这是,上面写的什么?分手信?”
季缘说:“您心里是不是只有情感纠纷啊。”
谢钧没吭声,也一直在后视镜盯她的表情。
火舌掠过纸张,一片焦黑,白纸黑字枯萎成灰。
季缘翻转手指,看火苗仿佛害怕一般避开她的手,兀自烧着对角的边缘。谢钧终于没忍住,一抬手帮她按下车窗,刚要说话,就看到季缘两指捻着最后的一点纸角,随手一扔,就把火焰和残角扔了出去。
轻飘飘,落到地上,被彻底吞为灰烬,落下灰蒙蒙的絮。
季缘说:“缅甸,你熟悉吗?”
谢钧说:“不熟悉。旅游都没去过那儿,就知道那边毒品赌场盛行,人家怕,不敢去。”
季缘撑着下巴点头:“我就知道缅甸很多人信佛……虽然受过英国殖民,信仰倒是蛮遵从老祖宗。”
谢钧说:“他们是南传上座部佛教吧?”
季缘叹了一口气:“跟神佛扯上关系,这事情真烦人啊。”
纸片的灰烬如折断的飞羽,被气流裹挟至路边,谁也找不着。
谢钧很一段时间没见过她这样烦躁的模样,问:“麻烦吗?”
季缘说:“麻烦。很麻烦。”
她不再往下说,多年默契在,谢钧便也不再往下问,只说:“有事叫我。”
季缘把鼻子从口罩里放出来透透气,笑道:“哪次没叫过你?”
谢钧自后视镜看她一眼,想起方才惊险万分的一幕,也没忍住笑了笑。
他不认为李怀谦是个会灯下黑的人。但妙就妙在这灯下实在黑得离奇,黑得断然跨越生死,令人不敢奢望。他有点畅快,又有点担忧地吐了一口气。前方是一片黄沙四起的沙地,他踩下刹车,一边应着手台里“沙很大,看不清路,保持车距,小心驾驶”的叮嘱,一边踩下刹车,与诸车并入漫漫昏尘之中。
-
半天后,他们正式进入普若地区。
李多彩早已打点过上下,带车队驶入双塘。这是他们原定的扎营地点。
双塘有个小村庄,毗邻普若的深山老林,实在太小,又语言不太通,没发展出什么旅游业,只给扩了一块空地给科考队和各路胆子大的旅客扎营用,收费浮动随主人心情。
李多彩跟这营地的主人显然是老相识了,过去递了一包烟,两个人叽里咕噜讲了几句藏语,对面那位黝黑高大的中年男子就切换成蹩脚的普通话,指了指车上:“你们,十个人,五个帐篷?”
李多彩点点头,又递了点东西过去。那边也点点头,带他去指了指地方:“烧火做饭,老地方。要吃点别的,也来找我。”
前方是一大片空地,旁边有个两层小楼,看起来像是这中年人自家居住的地方。
季缘把车窗开了个细缝,扫了一眼四周八方的景象。
村庄确实不大,也没什么规整,左右散落着几排平房,右边有个挂着破旧牌匾的小杂货店,牌匾灰扑扑的,上面红漆掉了一大半,牌匾下方站着一个人。
一位僧人。
此人身穿僧服,僧服的红色也黯淡无光,灰尘仆仆,与牌匾如出一辙。僧帽不见踪影,脚下鞋履也是多有破旧。
季缘有点微愕,心想,之前才提到缅甸的佛教,现在就来了个僧人?她侧了侧身子,指使谢钧往右前开了一点,角度一变,就能看到这僧人膝盖处的布料更是多有磨损,沾泥带灰的,这样捂着膝盖迟早给捂出风湿病。
膝盖时常沾地,额头通红见疤。像是磕长头、去拉萨的僧人。
那怎么会来双塘一带?国道修得那样平坦宽敞,路上又时时有车辆通过,即便是磕长头,走那条路不更好吗?普若这种无人区,一位僧人徒步进来,这不是找死吗。
那僧人却忽然回身,朝这边走了过来。不偏不倚,脚步如同箭头,正好对准她们这辆车。
谢钧也看到了这人,见他从右边过来,正要放下车窗,探到副驾驶去看他要做什么——手才刚刚按到升降键,后面忽然一阵躁动。
谢钧抬头一看后视镜。
鬼爻有如一条灵活的猎豹,自汪目身上跃过,解锁按住车把开门一气呵成。汪目一声惊叫,得了她鄙夷的一眼,继而她轻巧落地,一手扣上帽子,面上是不知何时套上的黑口罩,一脚往前,挡在了这僧人面前。
她比了个疑问的手势。
僧人走近了,双手合十,行了一个礼,先道了一声“扎西德勒”。季缘压了一下帽檐,以示回礼。这行为不算礼貌,好在双方都不介意。
僧人开口:“施主,一切众生性清净,从本无生无可灭。即此身心是幻生,幻化之中无罪福。”
他语调晦涩,如碎珠坠地生隙,又在缝隙里塞满了沙砾。
季缘没吭声,只用指节轻轻抬了一下帽檐,用眼神示意:说人话。
对方虽不如谢钧他们那样与她有默契,但在这杀伤力强大的眼神下,好似也领会几分,干咳一声,低低道:“贫僧一路磕长头过来,身无分文,一天没喝水……施主,有水吗?”
他放低姿态,形容谦卑,在黄昏之下,真恍如一位求道高僧。
季缘一回头,敲了敲谢钧副驾驶的车窗,谢钧这才降下车窗,她比了个喝水的手势,谢钧便立刻扔一瓶矿泉水给她,看她没动,又扔了一瓶。她把两瓶水递给这位僧人。
僧人长吸一口气,一手拧开其中一瓶,咕噜咕噜狂灌而下,饮用水咚咚入肠。季缘打量他,只见他眉目过利,满面沧桑,皮肤黝黑,个子不算矮,僧袍之下却显得格外空空荡荡。倒是很符合磕头朝圣的形象。
那一截喝水露出来的手臂,枯如残垣,看不出半点生机。
此时,李多彩也已经交涉完,用目光丈量空地,算了算位置,就过来让大家下车了——空地摆在这里,要扎营,要做晚饭,要准备第二天的行程,样样都是事。
见有僧人在这边,也被吸引了过来,两步上前,正要说话,就见那神秘莫测的孤僻队长朝他伸出一只手,比了个阻拦的手势。
他脚步一顿,略有不解,但还是停下了。
僧人咕噜咕噜喝完水,擦了擦嘴角。好几个人都围了过来,他却浑然不知一般,盖上瓶盖,把第一瓶喝光的水放到地上,对季缘说:“善哉,善哉。”
季缘压低嗓音,轻轻开口:“磕头来双塘,大师是迷路了吗。这可不是去拉萨的路。”
僧人浑然忘记自己刚才求人要水时的虔诚,只道:“好人有好报。施主,你施我两瓶水,必得好报应。”
“大师要进普若么?”
僧人道:“若人不知自己心中所求为何,便无从自他处觅得答案。”
他满口禅言哑谜,就是不正面回答,可耻程度与林洋何其类似。
季缘上上下下看他一眼,确定此人并非林洋扮演,也实在问不出什么,便朝旁边展臂一比,示意僧人滚蛋。僧人并不忤逆她的意思,又一行礼,拿着另一瓶水顺从地离开。
他离开的那边,正好通往村庄深处。这深处其实也浅,是一眼能望到头的景象:几棵树,砖瓦砌起来的室外灶台,几排矮房……但在尽头处,恰恰有两座平房互相遮蔽。他一步一步,走得很快,迅速走进平房的遮蔽中,消失了身影。
他是走进去的,却给人一种凭空消失之感。
宗教,历经沧桑神神叨叨的大师,总会让人莫名信服,不会去质疑他们的一系列举动,甚至会因此敬畏。此事东西方自古便通行,因而李多彩只略略在心底感慨一句僧人的毅力,便不再多关注,转身张罗人去扎帐篷。
谢钧跟黑枭他们自然是下来帮忙,汪目眼盲,自然也喜得闲人位。旁边这队长却一溜烟地钻上了车。上去之前,她还探过来说,李领队,她的帐篷不用扎了,她就睡车上。
这种地方,睡车里也是一样的睡,车椅一放床架一搭,就是一张小床,遮风挡雨的,实在不必冒风险去跟李怀谦打照面。
她一直行事孤僻诡异,李多彩也不多问,反正她是出钱的人。他就说行。
等上去,所有人都忙碌起来,只两人窝在车内瘫成两团浆糊。汪目乐得清闲,闲得八卦,抬头问:“你刚才跟谁说话呢?”
季缘取下帽子,“嗯?”了一声:“说是去西藏磕长头的,怪人。等会再遇到他,你多留意一点。”
汪目取下墨镜,又使劲往前看了两下,迷惑道:“但刚才你面前没人啊……还拿了两瓶水出去,给谁的?我谁都没看到啊。”
季缘坐了起来。她沉默一秒,问:“是没有看到来要水的那个人——还是外面谁都没看到?”
汪目张大了嘴,他愣了好一会,才颤颤道:“外面,除了你跟小谢……谁也没看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