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爻“嗯”了一声,在后座上盘起腿来。
“确认一下。”鬼爻说,“是只看不见外面的人,还是所有景物建筑都看不见?
汪目迷茫地摘下那副墨镜,摇下车窗,探头仔仔细细使劲看了会儿,又弹簧一样缩回脖子,严肃道:“什么都看不见。外面苍苍茫茫一片,像是在沙漠。”
她遭遇过不少离奇事,有些事离奇得只能在话本小说里见着,跟普通人的真实生活八竿子打不着。眼下,她也没多惊慌,表现远超恐怖片女主角的镇定,先是抬手在汪目眼前晃了晃,听他说一句“看得见你,别晃了,我知道你有五根手指头”后,平静地放下手,又扭头看了一眼窗外繁忙的众人,开始沉思。
如果只是看不见那和尚,倒好解决,大不了是遇到鬼了嘛。但看不见这辆车之外的所有人,就有两种可能了。
一是汪师傅眼睛出问题了,看不见外面的东西,成为了一位较为货真价实的盲人。二嘛,自然就是这个地方有问题。
“可能我们到了鬼蜮。”鬼爻阴森森地说,“可能外面的东西都是幻觉,普若地区是个巨大的鬼窟,我们的车跟丢了,被骗到了这里,大家马上就要被鬼吃掉了。”
汪目受不了了,赶紧嚷嚷着打断她:“停停停!你不是不信这些吗?”
鬼爻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汪目说:“那可不一定,有些咒术是只对相信它的人生效,你要是不信,也就不会受影响。”
鬼爻奇道:“你平日不是最爱向我宣扬封建迷信吗,怎么现在让我别信了?”
汪目两眼瞪圆,震声如雷:“我是希望你用科学破除迷信啊!”
鬼爻大笑起来,汪目狠狠瞪她,瞪得她悻悻然收住笑,一耸肩:“好啦。那既然你只能看见我跟谢钧,那说明其他人都有可能是假的。如果是假的,就可能有破绽,我下去问一圈呗。”
汪目沉吟片刻。鬼爻不耐烦地捏手指:“给句话,你不会是害怕,非要我在车里陪你吧。”
汪目说:“不是。一般这么快想出来的计谋,在电视剧里,都是歪点子,最后一定失败。见过诸葛亮想兵法吗?那是左右踱步十圈,彻夜分析,才能定夺……”
鬼爻听到一半,懒得理他,顾自开了门,在他“哎哎哎”的阻止声里,又一次下了车。
黄昏垂垂欲坠,远天一轮黯日,像被阴风吹落的舞台道具,摇摇晃晃,掉下了地平线。暮色如一团墨汁,不怀好意,浸上脆弱的白纸。
刚才僧人过来要水的时候,谢钧原本想开窗搭话,但被鬼爻抢了先。他或许搞不懂是为什么,但鬼爻知道。
她遵循直觉行事。这人很奇怪,不简单,最好别让他接触到旁人。因而下车落地,一气呵成,两瓶水就把人打发走。
很奇怪。怪在路线——先前也说了,要去朝圣,不该走这条路,除非他想找死。二来,他膝盖处的布料还带有泥泞,不是沾过水,就是跪过泥地。但这方圆百里,最近几日都未曾下雨,这泥泞从何而来?特意去水塘里磕的?
手上没有护具,膝上没有护膝,说是朝圣,实在有些牵强。
他到底是迷路到了普若,还是在骗人,还是……
——他根本,就是从普若出来的?
普若地区,寥无人烟。野兽暝暝,人可成鬼。
高原地区的夜晚,寒凉透骨。鬼爻穿着卫衣都觉得冷,回头两步,指使汪目帮她拿了件黑外套,裹在身上,这才开始观察空地上扎帐篷的人。
光是看着,没发觉什么异常。
这群人都不是新手,一个比一个动作利落,哪怕第一次跑这种地方的李怀谦也一样,行伍生涯带下来的一身本事,扎个帐篷只称等闲。两边都不太熟,彼此沉默,只偶尔听得见黑枭跟赵潇说几句话,无非是今晚吃什么,她想喝草莓牛乳跟草莓芝士蛋糕,赵潇麻木地看她一眼,说车上小冰柜里冻着有,等会去吃。旁边李多彩带来的人听闻此对话,震撼地看他们一眼,憋下一肚子吐槽。
动作正常,不僵硬。行为逻辑合理,说话方式符合习惯。防风绳固定,滑片拧紧……就连帐篷都扎得又牢又实又快。最快的,那俩姓李的,睡袋都掏出来扔帐篷里了,已然是大功告成的模样。
季缘盯着他们看了好一会,掏了一根烟出来,想点上,又把打火机塞了回去,撕开滤嘴,把烟丝抽出来一点,放进嘴里嚼了嚼。味道很冲,相当提神醒脑,她苦中作乐想,其他人都有可能是假的,好歹烟是真的。
中医有云,看诊,望闻问切。望这一环,她没看出问题,就该去闻跟问了。
鬼爻细心妥帖地把剩下的烟身藏好,像个怕被家长发现的高中生。她拍了拍手,朝谢钧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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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钧看她不对劲好半天了。
跟个黑蝙蝠似的,在那儿拄了半天,什么也不干,就干盯着这边不放,盯得人心里直发毛。旁边的小兄弟都受不住了,按捺半天,还是过来问他,说你们队长怎么一直盯着这边看啊,在视察工作?谢钧失笑,没正面回答,把话题一绕,带到帐篷上。对方也不再纠结,三下五除二扎好营,乐呵乐呵去喝水了。
谢钧这边扎好了,试了试,地钉防风绳都很稳,帐篷扎得饱满结实。他满意地拍了拍手,一看,李怀谦那边扎得更快更稳当,忍不住轻轻“啧”了一声。
鬼爻就在这时候过来了。还是跟蝙蝠一样,走路都不怎么带声音,黑漆漆地飞了过来,往他身边一停。
半天没吭声。
谢钧受不了了,把她领到帐篷后边来,站在树的阴影里,问她:“怎么了?”
鬼爻抬了抬帽檐,露出一副黄色墨镜,眼睛像两颗镀了铜的石头。她没吱声,抬起手,悬在眉前,快速比了两个手势。
谢钧原先还随意站着,单手插兜,有股痞气的潇洒,结果一看到这个手势,身体先过脑子瞬间站直了,脊柱窜上一股阴阴的凉气。他一时没吭声,抬手比了个“确认?”的手势,看到鬼爻点了点头,这才轻轻吸了一口气。
这套手势是他们自己约定出来的,涵盖了常用的战术类型跟密语,而现在鬼爻比的手势,很少见,他几乎只见过一次,但那一次,伤亡惨重,终生难忘。
手势的意思是:不要相信其他任何人。
这手势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是其他人不可信,而第二层,意思是——
他们不一定是人。
谢钧站定两秒钟,几乎像个迷茫的小学生一样,左右仿徨一阵,正要开口,就被鬼爻按了按肩膀。她笑了起来,按下帽檐:“知道你怕鬼,去车上找汪师傅吧,我去跟他们谈谈。”
谢钧含糊地应了一声,又反应过来,一个激灵:“你要去跟鬼说话?”
鬼爻无语道:“不一定就是鬼……哎,怕什么怕,我还怕鬼不成?鬼该怕我啊。”
谢钧有心想自我展现一番,让她知道自己也十分可靠可信套话水准一流,清了清喉咙,发现自己的脚根本挪不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鬼爻远去。
他干咳一声,灰溜溜爬上车。
鬼爻艺高人胆大,窥着李怀谦去旁边收拾东西的空隙,就找上了李多彩。她跟李多彩实在不熟,跟他打交道的也都是谢钧,按理来说,如果李多彩真是假的,她很难发现他身上的破绽。更别提旁边还有他带来的两个小兄弟,你一句我一句,就足够搅乱视听了。
但她一点都不担心似的,悠悠走过去,幽幽看他们干活一会,冷不丁地开口了。
“李队长。”
李多彩一回头,看背后站了只黑色大蝙蝠,冷静了一秒钟,回道:“怎么了?扎营出问题了吗?”
他蹲在地上,鬼爻也往他旁边一蹲,颇有些神秘道:“今晚我们在这里扎营……我知道普若有很多传言,深山里有倒悬棺,棺材里是千年僵尸,会趁夜出来吃人……”
李多彩啼笑皆非,但还是保持一番对客户的尊重:“这……都是传言。你看我这条线跑了这么多次,来来回回,也没有缺胳膊少腿啊。”
鬼爻说:“嗯?这可不一定,万一其实你就是僵尸……”
李多彩笑道:“嗯,那我以前带队的时候,客户应该都被我吃了吧。”
鬼爻也一笑,换了个话题,像只是即兴开个玩笑:“那后面怎么安排?今天在这里扎营,明天早上六点进普若,先到岭沟,再行车至羌湖,听说那边有很多藏牦牛,能不能抓一只来吃?”
她表现得跟来旅游的似的。还是那种闲得没事、满脑子瞎想的游客。
李多彩肤色微深,五官周正,是个坦率敦厚的模样,但毕竟东南西北跑惯了,表面功夫很有一手,因此听了这话也没露出什么神情,只道:“不好抓。野牦牛成群出现,蹄子重,不像驯养过的那么温顺。就算抓到了,我们赶时间,也不好处理。”
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好歹应了她的胡扯,假装得不敷衍,鬼爻觉得这钱花得还算值。她点了点头,心想这要真是鬼,那还挺有耐性。
余光瞥见李怀谦那边好像收拾得差不多,快要过来了,她抓紧时间,又说:“刚才那个僧人,怎么感觉跟我知道的不太一样?”
李多彩点点头,道:“是有些怪。他说他是去朝圣的吗?那该是哪个寺庙的喇嘛,可朝圣得磕等身长头,手上膝上都要有护具,一路风餐露宿……我看到,他之前还在那小卖部买了一包奥利奥饼干。”
鬼爻说:“还有奥利奥饼干呢?”
李多彩哭笑不得:“嗯,队长要是想吃,也可以去买一包。”
余光瞥见李怀谦当真过来了,她敛目屏息,拍一拍衣摆,朝着小卖部拔腿就走。李多彩有点莫名其妙,也不想理解她的行为逻辑,就当她真的去买饼干了。
两步走出去,鬼爻看向小卖部。
牌匾老旧,映着落日余晖,像一抹又一抹风干的血迹,落满灰尘,兴许其下藏骨无数。玻璃柜台上零散地码着劣质烟跟打火机,后面好像还真有几包奥利奥饼干。她准备索性过去买几包来吃,正要靠近,身后忽然响起一阵声音。
车门被一把打开,谢钧道:“鬼爻!回来,带罐氧气。汪师傅高原反应了!”
鬼爻猝然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