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爻去后备箱拎了一罐便携式氧气，扔给谢钧。
谢钧手脚麻利，接管开阀，把吸管鼻头接入汪目鼻孔，一手按着他肩膀，让他按节奏深缓呼吸。汪目则面色惨败，嘴唇发紫，手指时有抽动，鬼爻看了两眼，皱起眉，还来不及说话，就见身边一堆人围了过来。
她余光一瞥，就见李怀谦大步流星走来，顿时不动声色，侧开一步，给他们让出位置。窄窄车门立刻围满了人，李怀谦第一个到，探入半身到车厢里，低头看了一眼汪目的情况，当即皱眉：“急性高原反应？”
又抬手探了一下他颈侧的动脉：“心率过快，手指抽搐，他有心脏类疾病病史吗？”
谢钧下意识朝外看鬼爻，却看不到她的人影，正要出声，听到外面传来低沉的一句女声：“没有，来之前做过全套心肺功能检查，他身子很硬朗。”
李怀谦说：“那有可能是高原心脏病。不能让他在高海拔呆着，要往下走，送去医院。”
谢钧还没说话呢，汪目就猛地举起一只手，几乎顶在李怀谦面前，用力摇了摇。
李怀谦一顿，汪目继续摇手，奋力地摇，鼻腔一阵用力，猛吸一大口氧气，嗓音含糊道：“别。”
李怀谦把他的手按下去，冷淡道：“如果是急性高原心脏病，不下去，你有概率死亡。”
旁边挤过来探了个头的李多彩也搭腔：“这不能勉强，汪先生，如果高原反应严重，真会丧命的。”
汪目又猛吸一口气，努力动着手指，勉力道：“没事……我心里有数。”
李怀谦加重语气：“这不是小事。急性发作，一旦严重，送你下去都来不及。”
汪目还想说话，一只手忽然从后方探了出来，拍了拍李怀谦的肩膀，示意他让开。李怀谦回头一看，那只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蝙蝠探了进来，头也不抬，径直对汪目说：“真的？”
汪目鼻孔插氧气管，大象一样慢慢点了点头。黑蝙蝠沉默片刻，一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放低了声音，很轻地说：“真的啊。”
“那我保你不死。”
话音落下，她又退了出去。汪目瘫倒在后座上，慢慢吸着氧，只看得到谢钧一张面色复杂的脸。
李多彩跟李怀谦交换一个眼神，诧异道：“队长，这哪儿是你能不能保的啊，他嘴唇都紫了，动都动不了，症状已经很严重了。”
见黑蝙蝠不说话，他眉头一皱，严厉道：“我知道你们急着进去，但是人命关天。之前就有人高原反应发作，但非要往里走，直接交代在上面的。这不是危言耸听，你随便一查就能知道。”
黑蝙蝠终于抬了抬帽檐，拨冗看他一眼，那双眼睛被黄澄澄的墨镜挡着，看不真切：“李队长，先别急。我们带了药，先给他吃一吃，观察十分钟，如果还这样，我立马开车把他送下去，你们打急救电话，行吗？”
李多彩眉毛松了松，又侧头往车内看了一眼。李怀谦耳朵灵，显然也听见了这句话，朝他轻轻点头。他便道：“也好，先吃药，我们保持观察，随时注意。”
黑蝙蝠说：“您也别担心，我们签了合同，如果真出事，算不到李队长头上。”她像是笑了笑，“生死自负嘛。”
李多彩怒道：“谁担心这个！人别死才是最关键的。行了！赶紧去拿药。”
话音一落，他忽然发觉不对劲，猛地回头，发现那个叫黑枭的女人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略一惊愕，就听她用那股幽灵般的、沙哑的嗓音说：“李队长，先让你的人出来吧，别挤在车里，不好透气。”
李多彩被这么一打断，也不好再生气，叹一口气，便过去叫人散开。鬼爻趁此机会，脚底抹油一溜，两步就挪到车的后备箱，藏在所有人视线之外。
她一边拿药，一边借着这隐秘的位置观察其他人。黑枭的行为没问题，她还会帮忙打掩护，支走李多彩……但赵潇不对劲。这么半天了，他还在旁边干看着，一点没凑过来，像块木头一眼。这人为人豪迈热情，不是会躲事的性子，除非……
再说，汪目的高原反应发作时间也太蹊跷。他以前不是没有上过高原，四姑娘山都爬过，海拔比现在高了一千米，安然无恙。虽说高原反应这种东西，不是说第一次没有发作，就永远不会发作的，但这个时间点，这样的剧烈程度……鬼爻皱紧眉头。
她直觉这件事比她想的更严重。
而她的直觉从不出错。
袖内蝴蝶刃轻巧滑出，在空气中优美一甩，锋刃尽现。鬼爻先用酒精湿巾擦了擦手，接着伸出手指，割开一道口，一滴血趁势而出，涂在药片上。
药片放入干净的纸巾，她拿了一瓶矿泉水，关了后备箱，向车边走去。
李怀谦就站在车旁。
还是那身黑色冲锋衣，袖口拢住手腕，手背上是隐约可见的青筋。他手指尤其漂亮，不看指腹，你都分不清这是用枪的手还是弹琴的手。
鬼爻说：“哥。”
李怀谦平静而冷淡地看向她，面上没有丝毫动容。
鬼爻亦是径直越过他，不多看他一眼，爬进车里，把药跟水递给汪目。谢钧这时反应过来，在车里应了一声刚才她喊的“哥”，抿了抿嘴唇，接过药，扶着汪目吃下去。
两人沉默互看一会，谢钧瞥了一眼车门口的李怀谦，用唇语无声地问：“能稳住形势吗？”
鬼爻一点头，墨镜镜片反射出黯淡的光。
谢钧继续用唇语说：“我检查了所有电子设备，手机的信号很弱，但能用。卫星电话完全没受影响。”
鬼爻又点了点头，指了一下胸腔剧烈起伏的汪目，示意谢钧照顾好他。谢钧也点头，示意交给他，没问题，她便退出去了。
她直接去找赵潇了。
一路走过去，鬼爻头都不用回就知道身后一直有人在盯着自己，此人是谁，简直不用问——李怀谦是也。
她如芒在背，她无动于衷。
到了赵潇面前，见他正在频频转动手上佛珠，眉头紧皱。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见她过来，他停下手指，看了一眼汪目的方向：“汪师傅没事吧。”
鬼爻说：“他没事。”
赵潇松了口气，手指不由自主地转动佛珠两下，紫檀佛珠碰撞出轻响：“鬼爻，这地方挺邪门。虽然以前咱们也去过不少邪门地方，但这地儿……总让人觉得不踏实。”
鬼爻抬了抬墨镜，上上下下打量赵潇一遍：“邪门？邪门你还不过去看着点汪师傅，在这儿站着做什么呢？”
“哎哟。”赵潇说，“姑奶奶，我是不想过去吗？我哪敢过去啊。你跟我说，你是不是给汪师傅……”
他压低声音，炯炯大眼盯着她，粗手攥紧佛珠：“给他用血了？”
鬼爻没吭声。
赵潇说：“你……你要想清楚。你的血是拿来镇痛的，不是拿来治病的。给汪师傅用了血，一时半会是不会出事，但要是这高原反应真这么严重……等血的效用过去，人也死了。”
鬼爻看着他，下颌线微微紧绷一瞬，道：“是啊。”
她的血，是止痛剂，而非特效药。她能让高原反应发作的人神采奕奕、不知病痛，能保他九日不死，却绝无法阻碍真正的病变。高原肺水肿，呼吸道感染，一系列并发症，和他身而为目所遭受的诅咒……最终都会爆发在他身上。
她能保他不死，但不能让他活着。
赵潇定定看她。隔着墨镜，鬼爻的眼睛像黄昏中的石子儿，又硬，又冷酷。他没得话可说，只能捏紧手里佛珠，“他非这样不可？”
鬼爻说：“他非这样不可。”
赵潇叹一口气，说：“造孽哦！”又看着季缘。他长得壮，典型东北大汉模样，偏偏这一眼看下来，显得柔软又善良，“你……哎！你别多想，既然这是汪师傅自个儿选的，咱们也没办法……就这样吧。”
他真不太会安慰人。好在，鬼爻也从来不是一个需要安慰的人，她倒是笑起来，拍了拍赵潇的肩膀：“你也别有压力。各有人各人的命。”
汪目执意不肯下去——为的是什么，她知道。
哪怕刚出发的时候还不知道，现在也知道了。
她劝不了，也不会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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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李多彩不可思议道：“……真没事了？汪先生，你别逞强啊，感觉还好吗？”
何止还好，简直是精神奕奕。汪目拄着拐杖，神清气爽下地，浑身上下都透露着“我是世界上最健康的人”的气息。
此情此景摆在面前，任谁都不能说汪目身体欠佳得送下去就医。但此情此景摆在面前，又实在太过诡异，令人不敢相信，哪怕见多识广如李多彩都不禁震撼地盯了好半天，问：“这是……回光返照？”
又发觉这问题蠢，顿了顿，嗓音愈发粗低：“还是你们有什么特效药？”
“阿司匹林，没什么特别的。”鬼爻走过去说，“汪先生也说了，他情况不严重。大家别担心，今晚让他好好休息。”
李多彩狐疑道：“阿司匹林？阿司匹林不是拿来镇痛退热的吗？”又反复看了看汪目，见他面色好得简直在发光，就连回光返照都没有这样的效果，只好揉了揉眉心，浓黑眉毛平平一耷，“罢了，高原情况本就多变，能好起来也是好事。那今晚就早点休息，养精蓄锐，明天，我们进普若。”
鬼爻说：“好。”
明天进普若。
今晚，她就得把这诡异的地方、这些诡异的事情给解决。
——在李怀谦眼皮子底下，把这些破事都解决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