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
不论在哪个民俗传说、哪个怪谈志异、哪个恐怖片里,夜晚,都是最让人提心吊胆的。汪目白天经历了大起大落,刚一好转就看见天黑,立马收拾起抖擞的精神,把自己往车里一塞,悄悄叫鬼爻:“哎,哎。”
鬼爻大步走过去,不耐烦道:“哎什么哎,干什么?”
汪目说:“哎,你每次放了血怎么脾气都这么暴躁。”
鬼爻说:“知道我脾气暴躁,你还不有事快说?”
汪目说:“你搞清楚了是怎么回事没有?”
鬼爻说:“你别问我。刚刚你都能拄着拐杖下地走路了,现在是能看见了吗?”
汪目见她像个炸药桶似的,一点就着,加上现在形势不明,还得仰仗她破除迷信,只能委婉而腼腆道:“能看见了。小谢跟其他人都能看见。”
鬼爻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心想“您这反应速度……”,但仍没有说出口,只道:“一共九个人,你数一下,有没有少的。”
汪目遂把头探出车内,猢狲一样左右张望片刻,笃定道:“人都在。帐篷里有三个,旁边生火做饭的有两个,剩下两个散在旁边不知道做什么,最后就是你跟我。”
话音还未落,他忽然又眯起了眼睛,手指哆嗦着摸上来,扶了扶墨镜,犹疑道:“……怎么还有一个?”
鬼爻眉头一挑:“谁,在哪儿?”
汪目朝那一堆平房指了指,鬼爻说:“这是个小村子,本身就住了些人。你看仔细些,是普通人,还是像我这种人。”
汪目看她一眼,像是在专注凝视她身上的某些特征。无数常人所未能见的细线自鬼爻身上蔓延开去,交织成网,千丝万缕,缠绕着这一车队的所有人。她没有跟村里的其他人有任何接触,话都没说过,自然也没有丝毫联系,但别有一根极为奇特的线,缠绕在她的指尖,鲜红一条,宛如一个怵目的警告,往村子深处钻去。
连接这根线的另一个人,绝不会是寻常村民。
汪目踌躇片刻,取下墨镜,露出一双看似无碍的黑眼睛:“不是村民,也不是什么……普通人。血线,乌云敝月,此乃大凶之兆。你最好别去。”
鬼爻于是朝着他指向的方向看去,叹了口气:“这是那僧人离开的方向。我哪儿能不去呢?”
汪目有些不忍,劝道:“如果这人跟你要做的事情没关系,不理会他也没什么。我们此行有我们的目的,旁人不重要。”
事到临头,鬼爻反而收起了她的烦躁,只笑道:“汪师傅,血线跟他有关,说明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哪能不去呢?”
而后转头看向汪目,摘下墨镜,抬高帽檐,对他道:“谢谢您。”
此一句,千言万语道遍,尽是感激。
她不问为什么汪目要坚持留在这里。也不劝他走,她等于是放任他等死。
当然不是出于克扣员工的资本家心态,也绝非出于怨恨和决绝。这是一种残酷的默契。
汪目也哑然,他舌喉僵硬,好一会才拿回嗓子,跟鬼爻同时戴好了墨镜,手无意识攥紧拐杖,低低道:“不用谢。没有我们这些人,你也不会一个人走到今天。”
听了这话,鬼爻只道:“没有你们,我也没法一个人走到今天。当初你们给了我两条路……是我自己选的这条路。放宽心吧,汪师父,我不会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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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爻在村里转悠一圈回来,各人已经进了自己的帐篷。
营帐之内,灯火依稀。车灯熄灭,原本亮堂得刺眼的营地霎时漆黑一片。今夜无月无星,万里乌沉云翳,似天空亦有离魂黯然。
汪目自然不睡车内,他得知“这里没鬼”的讯息,便兴冲冲地拄着拐杖去告诉谢钧这一好消息,两人勾肩搭背地睡进了一个帐篷。
鬼爻开始做她的工作:放座椅拉充气床垫,取储物箱搬被子跟枕头,也不嫌冷一样敞着车门,一条腿晃在外面,躺在那儿玩俄罗斯方块,玩得稀烂,手机幽幽的光映在她蒙着口罩跟墨镜的面上,像个深夜变态。
过了一会,灯一盏盏暗了下去。鬼爻放下手机,取下墨镜和口罩,只留一个帽子,整个人悄然落地,关上车门。
车门在寂静中发出一声清晰的“砰”声后,她没吱声,做出一副她已经在车内睡着的假象,在阴影中轻巧掠过,隐蔽在一处平房后。
又过了十分钟,营地一阵漆黑,连手机的灯光都没有再透露出来。这群人作息习惯尤其好,第二天要赶路,都没有拖延着玩手机的习惯。再一看村子,更是鸦雀无声,人们早早就歇了下来,只偶尔哪间房子里传来一两句吵架的人声,隔着轻薄的空气传来,听得分外清晰。
按理说,鬼爻现在就该走了。
但她总觉得哪里不对,便没挪步,只把自己放到树后,更隐蔽了些,便屏息等待。
直觉动物,永远信赖自己的直觉。这直觉拉得却有点漫长,一直到一小时后,才有了动静。
营地里,有一顶帐篷动了。
仍然没有灯光,只有细微的悉索声,很小,像虫蚁的窃窃私语,在鼾声的掩盖下,绝不至于吵醒熟睡的人。跟着,帐篷被拉开,一个人影探了出来,拉好帐篷,站了起来。
鬼爻汗毛倒竖——
出来的人是李怀谦。
他略看了看左右,似在观察环境,很快,便径直向她那辆越野车走去。
鬼爻在外面锁了车门,他打不开,也做了伪装,车窗还不透光,他哪怕拿灯从前窗照进去,都只能看见“有人”裹在被子里睡觉,头是被挡板挡着的,找不出异常。
但她仍觉得背后发凉,心跳飞快,屏息看他靠近车窗——没去前面细看,应该只是顺路瞥一眼——便径直向村子深处走去。
村子中央是一条直路,任何人站在上面,都能一览无余地看完前方光景。李怀谦是正常人,他的夜视能力绝不如她,但鬼爻情不自禁再后退两步,就见他脚步不停,一路往前走。
连左右顾盼都没有,他一路走向最深处,那个僧人消失的位置。
那里两座平房互相遮挡,在这条明明白白、坦坦荡荡的小道上,异军突起,昭示着道路的终止。鬼爻走在另一边,跟他隔了一排平房,只在间隙里瞥见他大步往前的影子,满心疑窦:他也被这环境影响了?他是来做什么的?
大半夜,不睡觉,到处乱跑……鬼爻忍不住磨了磨牙,进一步放轻步子,像只匍匐的猎豹,追踪她的猎物。
尽管她的猎物也嫉极度危险。
这路不长,五分钟就能走完,鬼爻步子一顿,知道前面没有能挡住她的东西了。
白天来看过,这两座平房后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唯独有一个寺庙,周围扎着经幡,在夜风中翻飞,没有半点遮蔽性可言。她过去,一定会被发现。
寺庙也一看就知道是村人自己用砖石砌的,不大,但很干净,供着一尊千手观音。
千手千眼观世音,大慈大悲,普度众生。
鬼爻停下脚步,略一侧身,见李怀谦迈入那两座平房之间的小道,知道他马上就能看到自己,便泥鳅一般钻入身旁的间隙,身体贴紧墙面。
她动作快而迅速,他没发现任何异常,往那座寺庙走去。
鬼爻沉吟片刻,不愿意把自己的身影暴露在那条直道上,又抬头看一眼这平房。水泥外墙,镶着窗户,二楼有一条走廊,走廊上晾着一排衣服。此时屋里无一人走动,灯光尽暗,这家人显然都已经睡下。幸好两间平房的间隙不宽,她轻易便撑墙爬至二楼,落在走廊上,躬身蹲下,把自己藏在衣服后方。
手指挑开衣服,将将窥见寺庙的情景。
寺庙中,仍有红烛燃烧,烛影黯然,寒夜阑珊,李怀谦修长的影子被拉长,映在寺庙供奉的观世音上。
鬼爻瞳孔微缩:影子方向不对。
外面无光,烛火再黯也是光源,影子该朝外拖,绝不该朝内拖。她嗓子眼提到心口,牙关咬紧,随时准备一有异状便出去救人。
下一秒,那影子动了。
那是另一个人的影子。
一个突兀出现、被李怀谦的身影挡住、又与他离得极尽的人。在视觉差之下,便令鬼爻错觉那影子是李怀谦的。
她瞳孔收缩一瞬,手臂一动,下一秒,蝴蝶刃已然落在手中。
影子的主人,是那个僧人。
破旧古红僧袍,手持杂色佛珠,姿容谦卑,神态宁静,膝盖处仍是沾湿带泥,静站在李怀谦身前,面容逆光而现,阴影丛生,宛如魑魅。
魑魅魍魉——
鬼爻眼前一黑,踉跄跪倒在地,胸口似遭了一记重锤击打,极度压抑着咳嗽两声,不用看都知道自己已经咳出血来。
这跪地的声响可谓不轻,屋内的人似是听见,隐约有了些动静。
此地不能再留,但她又不甘心离开,扫视周围一圈,按住胸口轻身而上,踩住二楼护栏一跃,抓住顶上晾衣架,一边祈祷这衣架够结实,手臂用力,将自己吊到了屋顶。
幸好,这衣架是钢制的,左右两端焊在了水泥里,够支撑她一会。
屋里人过来过来查看,撩起衣服,左右探望一番,睡眼惺忪地嘀咕着藏语,又自顾自地回去了。
鬼爻没被发现,本该庆幸,但她一看这人的反应,就知道出现了变故——这里能看见寺庙门口,大半夜的,如果寺庙前那两人还站着,他不至于只轻轻扫上一眼就回去。
她心头一沉:那两人恐怕已经不见了。
她像黑蝙蝠一样落地,一眼看去,便知自己猜中了。
寺庙门口,空空荡荡,仿若从未有人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