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红烛

一阵阴风掠过,寺庙里苟延残喘的红烛随之熄灭。天地漆黑,万籁俱寂,蝼蚁皆亡,这小村庄安静得如同一座坟墓。鬼爻心跳如擂鼓,耳边轰隆作响,咽下血腥味,当即起身。

衣服随杆垂落,像无数森森幽魂。鬼爻一抬手捞住一个幽魂,是一件藏袍,她用藏袍裹住自己,扎好死结,单手一撑栏杆便跳了下去。

一个人也没有。

借着蜡烛熄灭前最后一线灯光,她早已观察到,寺庙内不见任何人类的影子。寺庙左右,亦是岑寂无人的景象。他们要不就是在观音像背后藏了起来,要不就是到了寺庙背后。

鬼爻紧紧皱起眉头,面上肌肉不自然抽搐一下,只觉已经四五年没体会过这样的恐惧。

她就该像当初对林洋说的一样——“把他腿打断,关起来,别在外面冒着生命危险乱跑。”

寺庙周围经幡翻滚,白日里艳丽色彩尽数褪去,宛如招魂幡。鬼爻捞了藏袍一点多余的布料当兜帽使,盖住头,藏袍边缘的细穗洒在面上,眼瞳沉沉,好似一头刀兽。

她浑身紧绷,以一种格外警惕的战备姿态靠近寺庙。

寺庙很小,村里人自己垒起来的信仰,只能容纳村中人依次排队祭拜。香灰落了一桌,蜡油委顿,风一吹,就有呛人的灰絮跟着飘落。鬼爻在门口一站,就知晓其中必定无人,唯独观音像静默以待。

这是一尊有三张面目的千手观音,一面金刚怒目,一面菩萨低眉,一面无悲无喜、超脱世俗。数十只手左右伸张,各持法器,意为福泽众生,解多般苦楚。

鬼爻迈步而入,站在寺庙中心。前方有一个软垫,用来跪拜,她躬身下去,摸了摸软垫。没有凹陷,没有温度,他们没有碰过这垫子。烦躁像一缕阴火,恻恻烧着她的神经,她攥紧刀把,以金属的冰冷来让自己维持冷静,越过垫子,走到佛像前。

鬼僧人,真佛像。指示性如此明显,简直是在请君入瓮。

极其隐约的话语声传来。鬼爻一转耳,只依稀捕捉到几个字眼,“普若”、“苦海”、“何必”、“刀”……这声音太小太低,竟然像是从神像后面传来的。

那么狭小的空间,塞她都够呛,怎么够站两个成年男性?

黑暗中,菩萨那张平静的脸静静与她对视。鬼爻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绕后,一撑台子跳上去,往神像后方悄悄一探——跟着就顿了一下。

神像后面,竟然有一扇窗户。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正对神像背部的地方会有一扇窗户,它堂而皇之地敞开,有飕飕的冷风从对面窜过来。

而窗外,方才消失的两个人,正在说话。

鬼爻瞬间把身子矮了下去,连滚带爬静音后退。幸好今夜奇黑无比,神像后方更是被浓黑笼罩,她退开的一瞬间,就看到李怀谦看向这边的视线。

锋利如淬火的一双眼睛。

鬼爻在心底噼里啪啦爆了一圈脏话,脑海里已经为自己未来十年人生找好退路,但李怀谦似乎没看见她,只冷冷回头,对那僧人道:“我来普若,不求解脱。”

他们认识?李怀谦是特意来找他的?!

鬼爻甚至来不及细想,身后骤然一阵啸声传来,她猝然回防,只见一头似猫非猫、焦黑枯槁的怪物朝她直扑而来!

林洋的傀儡。

鬼爻惊诧之下,仍记得这怪物撞墙上会发出巨响,不得躲避,只能迎面而上,抬臂格挡,生生受了这一撞!

方才咳血的伤还未好透,眼下又是这样结结实实的一撞,鬼爻只觉肺腑一阵翻覆,手臂剧痛。

而怪物一击不奏效,立刻撤退,纵身一跃跳上佛顶,匍匐在观音像头上呲开牙齿,惨白牙齿即便在这样黑的夜里仍可见其锋利,鬼爻咬住牙关,心里骂一声:林洋!

她一收蝴蝶刃,在怪物自上而下凌空袭来的一瞬间,毫无预兆地自空气中抽出一把长刀,迎着怪物的来路,直接将它捅了个对穿!

连呜咽声也没有,在薮猫一般的怪物顿时咽气。鬼爻深吸一口气,手腕抽刀,将怪物轻轻放在地面上,仍不发出一点声响。

长刀隐匿,再度消散于黑夜。

下一秒,她抬头。

黑暗之中,寺庙门口,借着极其微薄的天光,她清晰看见,一把枪对准了她的眉心。

鬼爻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当场撅过去。

不用看她也知道,那僧人必然已经不见踪影。而此刻持枪对准她的人……

李怀谦。

他从哪里搞到枪的,他一个退役人员手上为什么会有枪,他怎么会认识那个僧人,他来这里到底是干什么,他是……来找刀鞘的吗?

她背靠观音,手指发颤,藏袍千万细穗落在她面上,艳丽古朴,遮蔽大半眉目,只清晰露出鼻梁和染着血的嘴唇。

而李怀谦,立在无月之地,寺庙门口,对准观音像,凛凛持枪,眼神冰冷。

“你是谁。”

字如冰棱,沉声逼问。

任谁见了他的眼神、听了他的语气,都不会质疑:如果妄动,他绝无顾忌,必定开枪。

鬼爻不会死,但眉心挨上一枪,仍是够她好受。她沉默片刻,近乎憎恨地看向李怀谦。

这男人变了很多,眉目比少年时更锋利上万分,好似看一眼都能割伤人;嘴唇抿紧,弧度严苛,不可知是否如以往柔软。而他只身涉入蜀西、持枪械而至的行为,更是骇人又果决。

他居然随身带枪,而她一点都没看出来。

对方并不给她犹豫沉默的机会,那道声音冷冷道:“我数三秒,不说话,我会先瞄准手臂。”

鬼爻的手臂抽搐般动了动,悄然探入衣内,按动手机。

“三。”

“二。”

“一”字尚在舌尖,子弹已然呼啸而出,擦过鬼爻左手手臂,穿透藏袍,直接射入观音的泥塑像中,击在腹部。他面容冷酷如阎罗,眼神漆黑,枪口微微挪动,正正对准了她的手臂。

他不是打偏了,他是在刻意警告。

鬼爻一时愤怒,一时又想笑,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是我,鬼爻。”

她知道他枪法够准。远程狙击尚且有必要的校偏射击,但近身射击,向来弹无虚发。

李怀谦面上不见丝毫动容,像是早就猜到。鬼爻转念一想,也的确如此,只有她一个人睡在车里,也只有她有机会避开他的眼目,离开营地。

“双手举起来,站起来。”

鬼爻动了动僵硬的手,起身的时候快速拉了一下裹在身上的藏袍,让半边脸都被挡住,站直了。

夜深露重,观音像满身狼藉,小庙遭人世恶损。鬼爻只能庆幸红烛已然熄灭,他只能看清她的轮廓,看不清她的样貌。

李怀谦枪口顺着她站立的姿势移动,自始至终,都对准了她心口的位置。

“你来做什么?”

空气中,似乎残留着方才激烈的火药气息。

鬼爻咬牙片刻,低声道:“……我来追那僧人。”

李怀谦微微蹙眉。

她攥了一下手心,手心满是冷汗:“白天的事情你也看到了,汪先生莫名其妙犯了高原反应,那僧人行事怪异。我觉得这地方有蹊跷,来看看。”

她言语低沉吞吐,语句间自有生涩感,好似的确是一个孤僻怕生的人。

这番话挑不出什么毛病,也符合她的行为逻辑,但明眼人都知道这不是全部的实话。她不奢求能敷衍过他。

果然,男人对此不置可否,手臂纹丝不动,那把乌黑手枪的枪口沉沉凝视她,森然戒备:“站出来。”

鬼爻没动。

李怀谦眉心皱起一道褶,他正要开口,鬼爻就说:“旁边屋子的人,睡觉轻。你的手枪虽然带了消声器,但刚才那一枪,动静也不小。”

她不敢动手脚,只能扭了扭下巴,示意他看向地面:“我们把这里搞得这么狼藉,现在不跑,被逮着,就说不清了。”

李怀谦冷淡道:“这里只有我们是外来人。”

这人简直惜字如金。幸好鬼爻听得懂他的言下之意:这里只有他们是外来人,哪怕跑了,这些狼藉也会被推到他们身上。

鬼爻说:“但异状归异状,你拿枪威胁人的模样被人看见……不怕他们报警?”

李怀谦微微挑了一下眉。

鬼爻心想,挑个眉都这么好看……你能不能别出来惹是生非。

李怀谦说:“你把那具尸体收拾干净。”

鬼爻心想,什么?!

她磨了磨牙,瞪了李怀谦两秒,对面无动于衷,只动了动枪口,意思是让她快点。鬼爻又看向门外,方才那一枪动静确实不小,却好像谁都没惊醒,四周仍寂静得骇人,平房像无数棺材,死气沉沉。她没得办法,心里酸溜溜地想,这人以前连苹果都不让我自己削,现在……

此念头一出,她背脊一阵抽痛。

似无声的警告。

鬼爻顿了两秒,再度拉了拉面前的细穗,把脸挡得更严实些,转头任劳任怨地收拾那具怪物尸体,并在心里对林洋破口大骂。

而外面那男人不干活就算了,还冷冰冰地问:“这东西是什么?”

鬼爻说:“不知道。”

她一扭头,看他枪口又动了动,直接道:“你开枪,我也不知道。”

李怀谦瞄她一眼,没揪住不放,“之前在理县,杀死那怪物的人,也是你?”

鬼爻道:“不是我。”

李怀谦沉默片刻,鬼爻扭头冷笑一下,正想继续干活,就听见他说:“会解剖吗?”

鬼爻说:“嗯?干什么?”

李怀谦说:“带着这东西,去寺庙后面。”

鬼爻背对着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她要真走出寺庙,没了这黑屋子的遮蔽,整个人都会暴露在他眼前,被认出来的风险几何剧增。她怎么可能乖乖听话?但眼下对方手里有枪,又跟李多彩关系紧密,她没法动手。不过……

按时间,也差不多了。

她扭头看一眼李怀谦。

千万穗丝晃动,暗影婆娑,遮蔽之下,唯独那张染着血迹的嘴唇和明亮的黑瞳依稀可见。

她说:“哥。”

李怀谦怔愣瞬间,手臂骤然绷紧,青筋毕露,嘴唇微动,就听见身后传来另一个人压着嗓子的喊声。

她说:“谢哥?”

有人睡眼惺忪地叫他们:“李先生……鬼爻?你们人去哪儿了?我跟李队起夜没看到你们,人呢,还好吗?”

是谢钧收到手机信号,带着李多彩赶过来了。

鬼爻缓缓沉下肩膀,看到李怀谦眉头都不动一下,漠然看她一眼,关上保险栓,收回手枪,后退一步。

“我们在这儿。”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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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刀
连载中白银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