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多彩几乎是被谢钧拖进来的。
他被拽醒的时候真是一脸莫名其妙,眼睛一睁,就看到自己帐篷里悄无声息地探了个脑袋进来,还拿着手机,手机灯光照着脑袋,散发着鬼魂一样幽幽的蓝光。
得亏他见多识广、沉着稳重,才没叫出声吓醒整个营地。
就这么一个敦厚强壮的汉子,被一脸“我起来撒尿我好困他们人呢去哪儿了”的谢倦连拖带拽,一路带到了寺庙前。
一看到那儿站了个人,端的是长身玉立、气势冷冽,他心里就咯噔一下,猜都不用猜,就知道是李怀谦。
赶紧两步上去,发现寺庙里还有个人呢,裹在藏袍里面,踉踉跄跄爬起来,两步往外走,走两步又扶墙,一副饱受创伤的模样。走过来,还咳嗽两声,嘴唇好像带着血,面上的细穗一阵晃荡。
李多彩神色复杂地看了李怀谦一眼。
李怀谦丝毫没打算给她留面子,平静道:“她跟踪我。”
李多彩闻言,吃了一惊,又神色复杂地看了季缘一眼,心想,你外表孤僻,但内里胆子还真挺大的……
他闻到了空气里弥散的血腥味。
拿出手机,点亮手电筒,对着寺庙里一照,鬼爻当即往旁边一站,有意回避光亮。
看清寺庙内景象的一瞬间,李多彩凝固了一秒。
鲜血满地,一具怪物尸体横陈于观音像前,观音淡然慈目,包容这玷污佛地的杀戮。
李多彩勃然大怒,压制着语调,对这不知道搞什么幺蛾子的两人一顿痛批:“你们搞的什么!满地是血,在观音像面前都敢放肆!这是人家的信仰,藏传佛教知道吗!这是人家供奉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东西,你们一来就给我……”他手指都气得发抖,点着这两个人,黝黑皮肤都要气得发红,“一来就弄出这种事,你们让我怎么跑生意!”
那边的鬼爻已经蒙头又把这藏袍折腾了一番,现下把头包得结结实实。听李多彩发火了,一声不吭,跟李怀谦一起站成一排,任他数落。
这人看似谦卑听训,实则左耳进右耳出,这女人脸皮厚得很,岿然不动,还自藏袍下偷偷瞥李怀谦一眼,立即被他发现,冷冷一眼横过来,像刀割一样。
鬼爻心想,切。
李多彩又指着那具怪物尸体问:“怎么回事,这东西跟之前的一模一样,你们谁招惹上的?”
李怀谦又冷冷看鬼爻一眼。
鬼爻心想,靠。
鬼爻说:“不知道,我是在……呃,跟踪这位帅哥的时候,被它偷袭了。”
她不敢用眼神做暗示,只能拉下藏袍的兜帽位置,专心致志装作一位怕生的社恐人士。
李多彩第一次显露出情绪,显然气得够呛,手机灯一阵乱晃,照得她面色明明暗暗。
谢钧很喜欢看鬼爻被骂得像个孙子似的,但是也心知不能这样僵持,遂准备上前劝说,刚迈出一步,就被李多彩一眼瞪了回去。
真是眼睛瞪大像铜铃。
“谢先生。”他冷冷道,“事先说清楚了,我带你们进去,但你们不能乱来坏我名声。这东西出现两次,两次都像跟你们的人有关系。它究竟是什么,你们的这位队长又为什么要跟踪我带来的人?”
他直接态度鲜明地划分阵营,警告谢钧,你们终究是“客人”,别乱来,必须听安排。
谢钧微一垂头,笑意是一种略带痞气的谦虚:“不好意思啊,李队长。这东西我们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但我们保证处理好。今晚是我们不对,但我们队长也不会无缘无故地跟踪人……兴许是半夜听到有动静,忍不住出来看看吧。”
李多彩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两句话就想把事情推到李怀谦身上去,这小子看着懒散,但真是精到骨子里。
但恰恰在于他说得对——李怀谦为什么要半夜独自出来?
要是整出这堆破事的只有鬼爻跟谢钧他们,李多彩肯定二话不说就翻脸,当场终止合作。在一开始签订的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甲方需听从乙方安排,不得做出损害乙方名誉的行为。他跑这些路靠的是什么?靠的只是熟门熟路、对川西了如指掌的经验么?靠得是他手里万千条人脉啊。
藏族人,淳朴,倔强,一根筋,难沟通,信仰极度虔诚。
他来普若,一直在这里露宿,跟村里人都打点了关系,现在这么一折腾,要是收拾不好,人家直接跟他断绝往来在实属正常。
哪怕终止合作都弥补不了他的损失。
但是偏偏,这事态极为诡异,其中还混了个李怀谦。
李多彩讲情义,讲诚信。他喜欢这个沉默寡欲又极为自制的后辈,现在像这样的人,烟酒不沾,冷静禁欲,实在不多了。再加上当初虽然没当成战友,但这小子风评有多好,他还是知道的。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李多彩骂了一通,声音都不敢扬高,实在憋屈。他目似野虎,狠狠盯了这两人半晌,一抬手,指向寺庙内部:“老子不管你们怎么搞,把这一地的破玩意儿都给老子收拾好!”
李怀谦说:“气大伤身,李队长。”
李多彩心想,他妈的最气人的就是你小子!
鬼爻二话不说,隐秘地睨李怀谦一眼,扭头就去收拾那一地破烂。
谢钧看她的脑袋朝自己转了一下,会意,配合地脱下外套来裹怪物的尸体。
李怀谦却一步上前,直接拦住谢钧的动作。谢钧心里眉头一皱,面上流露出适当的不悦,疑惑道:“李先生?”
李怀谦平静道:“让我看看尸体。”
他语气并不严厉,却平白有股令人无法拒绝的力道。谢钧心里对他的不爽早就蹿升到顶点,不着痕迹地避开些许:“李先生,还是先收拾寺庙吧。反正尸体也跑不掉,但要是哪位村民半夜出来晃悠出来看到这些东西,我们就麻烦了。”
两人对视一秒,彼此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毫不退让。僵持片刻,李多彩一脸不虞地走过来:“拄在这儿干什么哪,把尸体先给我搬出去。”
他们三个男人对峙的功夫,鬼爻已经虚虚跪在地上,手指沾了点怪物的血迹,凑近鼻尖闻了闻。隔着一层布料的遮盖,仍能闻到一股腐臭的味道。
这味道与林洋的傀儡相似,又不尽相同。
鬼爻微微皱起眉,一抬头,看到他们三个人挤作一团,没吭声,悄然后退,站到观音像旁。
观音的腹部有一颗清晰可见的弹孔,子弹深嵌其中,在已然褪色的彩料之上击出深深裂痕。鬼爻心里微微咋舌,心想这一枪要是打在她身上还了得,该多痛啊。
不过,李怀谦也不会真把这一枪开在她身上。
因为——这话说出来有些太俗,但意识到这一点时,那一瞬间,哪怕怒火中烧,鬼爻也没忍住笑了——因为他是个好人。
自年少便是如此,至今也未变过。他受过最严酷的训练,遵循着最严苛的规定,他绝不会轻易将枪口对准平民。
哪怕她形迹可疑,哪怕她不似好人。但她终究是个“平民”。
他的底线,刀锋一样坚决,炳如观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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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体被搬到寺庙外,谢钧挡不住李怀谦,也没了阻止的理由,只能让他检查。
上次鬼爻用的是蝴蝶刃,这次用的是长刀,两次致死创口迥异,李怀谦这种用刀的行家,一眼可辨。鬼爻刚刚处理好地上的血迹,走出去还不到半米,就被他叫住了。
“鬼爻。”
鬼爻从细穗下抬头,朦胧的黑眼睛瞥他一眼,没吱声,装自闭。
“贯穿性创口,直径四寸,刀身至少七寸,全刀至少十一寸。”李怀谦语气平静,却沉沉压迫,“刀呢?”
鬼爻看他一眼。细穗太多,太迷眼睛,天又太黑,她只能依稀自流苏疏影中瞥见他过于锋利的下颌线,微微一笑。
“菩萨赐给我的。”
寺庙黝黑处,菩萨低眉。
那双细长的眼睛在无光之夜静静凝视她,似悲悯,似感慨。
好不容易把这一摊狼藉勉强处理完,已经是一小时后。明天一早还得进普若,李多彩有一万件事想追究,但眼下已是深夜,便笼统警告剩余三人一番,便各自入帐篷睡觉。鬼爻独自上车,轻轻一关车门,“砰”的一声 。
车内更是尤其的暗。左右遮光贴纸,并遮光帘。被褥倒是柔软温暖,她抹了把脸,倒在充气床垫上,盯着车顶,不愿意睡觉。但睡意仍不安分地涌上来,她有点怠倦地眯了眯眼睛,按了按隐隐作痛的胸口,一翻身,不受控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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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缘迷迷糊糊地醒来。
一把噌亮锋利的陶瓷刀应声而下,自她眼前擦过,无比精准地扎在了——
面前的果盘上。
甜美多汁的苹果被人细致地削皮切块,均匀摆放在果盘里。那把陶瓷刀正好插在离她最近的那瓣苹果上。
持着刀的手,修长细韧,宛如雪松,是少年极具冷感的漂亮。
这只手面无表情地拔出陶瓷刀,擦洗干净,归入刀鞘,继而拿出一把吃水果专用的小刀,递到季缘面前。
季缘还没彻底清醒,顺手接过,插了苹果就吃。清脆而汁水丰沛,季缘忍不住眯着眼睛笑起来,正要开口,就听见这只手说话了。
“昨天晚自习,班主任说,你又逃课了。”
季缘甜蜜蜜的笑刚刚露出来,就立刻转变为讪讪一笑,手也僵了,脚也麻了,抬头悄悄一看,这兴师问罪的人、先礼后兵的人,正是李怀谦。
彼时的李怀谦才刚刚成年,眉目间却已经透着一股锋利的冷意。他丝毫不收敛,亦丝毫不平和,任谁一眼看过去,都会觉得扎人。
这冷意甚至掩盖了他的好相貌,让人不敢直视。
就他这副模样,眉心微蹙、唇线抿紧,训人的时候,更是严厉非常,叫人轻易不敢造次。
季缘却看得心猿意马,盯着他眉心那道褶皱看了半天,怎么看怎么觉得好看,而后猛地反应过来,继续装作没事人似的叉苹果吃,仿佛无事发生。
李怀谦见怪不怪地叹了一口气,抬指在桌面上敲了敲,重复道:“昨天晚上……”
季缘朝他那边蹭了蹭,一只手黏黏糊糊地去摸他的手腕,被他眼疾手快避开,冷冰冰道:“你逃课的事情,讲清楚。”
季缘说:“哥哥,你知道你像什么吗?”
“哥哥”二字一出来,李怀谦的眉尖就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听到后半句,更是眉峰一挑,平静问:“像什么。”
“像雪山。”她笑道,“像川西的雪山。四姑娘山,你见过吗,明明很远就能看到它的尖顶,雪白的山脊又高傲又纯洁,好像很快就能靠近。但车要开很久才能到达山脚,此山更是不可攀登……”
李怀谦冷静地看她三秒钟,四秒钟,五秒钟:“为什么逃课。”
季缘见他不被岔开注意力,悻悻然一托腮叹气:“呃,我喜欢的电影上映了,跑去看了场电影。”
李怀谦说:“为什么不周末去看?”
季缘说:“等不及啦。”
李怀谦看她一眼,刚一开口,季缘就知道他要开始训人,连忙截断他,撒娇赖皮地喊:“哥——反正我考试成绩又不会掉下去,偶尔逃一节课也没关系嘛,没有下次了,我再也不逃课了。”
“你想的是我毕业之后,你们班主任就不能找我告状了吧。”李怀谦道。
季缘说:“没有,这话是你自己说的,你心里就这样想我呀!好过分。”
李怀谦克制地揉了揉眉心:“抽烟,逃课。你胆子倒是大,什么都敢试。偶尔一次……”
季缘抓紧机会凑上去,往他说话的嘴里迅速塞了一瓣苹果,笑嘻嘻地打断他:“我想的是呢,等你毕业之后,我也暑假啦,我们就一起去川西玩。就去四姑娘山好不好?听说那边还有个地方闹鬼,好像叫什么普若……到时候也可以去看看嘛。”
“真的,再也不逃课了,烟也不抽了!那次跟你说清楚了,就抽着玩,拢共也只抽了那么一回。”她声音甜得近乎发嗲,能滴出糖丝儿来,笑嘻嘻地撑下巴看他,“哥哥,相信我嘛。”
李怀谦被迫咬住苹果,无可奈何地看她一眼,慢慢咀嚼了咽下去,没办法似的,低声道:“好。”
正是初秋,窗外绿意茂盛,光影也扑出一片幽凉的绿。这影子稀疏落在两人身上,抬手之间,好似千万情愫浮动,而不得言。他们零零散散地聊天,聊的都是多么无聊的话题!你今天吃了什么,明天又要早起去上学,那部电影要不要一起去看,学校艺术节去不去参加……琐碎而平淡,丝毫不新奇,与离奇的冒险和崎岖的旅途相隔天堑。
但这就是他们的生活。
如无意外,这亦是他们将来的生活。
白墙映花影,黛窗落夕阳。季缘抬起手指,跟李怀谦说:“说好了啊,一起去川西旅游。来,拉钩。”
好幼稚的行为!季缘心想。
而五讲四美的好冰块李怀谦同学,也抬起手指,跟她轻轻勾了勾。
“嗯。一言为定。”
而后,李怀谦顺利考上特战学院,暑假到来,季缘却因不慎崴脚不得外出,唉声叹气了两个月,天天腻在家里吃李怀谦给她带回来的各种冰淇淋。
第二年暑假,被补课占了一大半,季缘被李怀谦按着咬牙补课,每天伏案写卷子,实在不得而出。
高三毕业,正是第三年暑假,李怀谦不幸被分配在校轮值,仍未能出行。
这一场约定,等了三年,都未能实现。宛如冥冥中一场预兆。
而高三毕业的那年暑假……
季缘一家驾车行驶在高速路时遭遇车祸。
车祸极其惨烈,一家三口人当场身亡。另一辆车因违规驾驶而与他们的车相撞,车主亦当场身亡。而后因为汽车漏油,引发火灾。
四条人命,落在高速路上,柏油马路被烧得滚烫。
李怀谦当日请假自学院归来,及至医院,只看见蒙蒙一层白布。因死者尸体损毁过重,即便请入殓师都没有办法化妆弥补,只能草草一盖。季缘一家亲戚关系疏远,他们的葬礼都是由李怀谦和他父母持办的。
只在某个半夜,或许是风,或许是姿势不对,季缘那具尸体的白布微微动了动,露出了烧伤程度不深、尚且可见几分原貌的手臂。
李怀谦是天生的敏锐,当即上前,想为她敛好白布。
他看到了那只手臂。
原本雪白娇贵的手臂,生平从未遭受过挫折,撞一下就是一道红印,干过最累的活莫过于露营时像模像样扎绳。如今,却焦黑皲裂,只手肘下方的皮肤没有受损,依稀可见……
一颗黑痣,落在手肘下方一寸,位置丝毫不差。
李怀谦沉默半晌,牙关咬紧,宛如一把脆弱将崩的刀刃。
他一言不发,轻轻地、轻轻地拢住她冰冷的手指,垂下头,将手臂往里轻轻放去,敛好白布。
季缘就这样死了。
尸体无声无息,骨灰轻若鸿毛。
李怀谦的生命自此被划开,从今往后,再无季缘。
*消/音器不能完全把手枪射击的声音消掉,只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但不能完全消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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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鸿毛